第469章 嘉靖四十四年的第一场大雪
“国家的问题,从来不是某一地的问题。”
“也不是特定某一群人的问题败坏了国家。”
“而是……”
西园。
一览阁里,跪地的江南士绅大户们已经离去,而严绍庭却没有在一场角逐中得胜的喜悦,反而是脸色凝重,语气显得有些迟疑,望了一眼张居正。
徐鹏举依旧是坐在楼里,听到这几句话,不由的缩了缩脑袋。
只有年轻的王锡爵,有些不解和好奇的看向自己的先生。
张居正心有所感,无奈的迎上了严绍庭的目光注视。
严绍庭淡淡一笑,却分明没有笑意。
就如同他清楚,这一次能借着高翰文暂时压住今日前来西园求饶的江南士绅大户,可却不代表自己能压住整个江南那庞大却又无形的占据在皇权和百姓黔首中间位置的利益群体。
这件事。
其实说到底,就是自己想要推动朝廷改制,以剥夺以徐阶为首这帮江南士绅大户私利,而扩大大明国家利益,最终实现分润到最低层百姓身上的目的。
最终。
这件事就会变成中原历代王朝从古至今,最根本的一个核心却鲜少有人会提及的致命问题。
即国有与私有的矛盾问题。
因为从道理和逻辑上来说,皇帝虽然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和利益拥有者,但同时也是国有的代表。而以地方士绅大户为纽带组建起来的文官群体,则是代表着私有。
皇帝处于最顶部,百姓黔首处于最底部。
那么处于中间的文官和士绅大户群体便占据了中层位置,这些人想要更进一步便要不断的削弱皇帝的权威,或者是压制皇帝向他们低头。
如此。
也就有了前宋那一句有名的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民共天下。
如果皇帝不愿意低头,便要狠狠的压住在他之下的这个老二群体,从这些人手上剥离私有利益,强化自身,并拉拢最低层的百姓,将私有利益经过国有转化,最后让渡给最底层的百姓。
事实上。
当严绍庭真正处于这个时代的时候,才看明白了很多过去无法看明白的事情。
譬如太祖洪武皇帝为何会在垂垂老矣的时候,还要对朝堂内外发起一次次血腥的屠杀。
为何太宗永乐皇帝时盛极一时的下西洋在他死后不久便戛然而止。
又为何,会有以变为名的土木堡之变,而非以军事因素定名为战或役。
又是为何,成化皇帝名声不显,而孝宗皇帝又看似备受后世臣子热衷追捧,又为何孝宗晚年会忽然因为几副汤药而崩。
再到武宗皇帝时,更是以十四岁的年纪却偏偏要住进皇城西北角本该是一群太监们居住的地方,最终却得了一个豹房之名。又为何会两次落水,能征善战的君王抵不过一次受凉而亡。
最终。
也就是到了本朝,嘉靖皇帝在位。
终于。
老道长也算是有了堂兄打下的基础,硬生生抗住了好几次不知何处来的火攻,权谋巅峰之下,终于是在朝四十多年。
从头到尾。
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国有和私有的争斗。
那么回归到当下。
这一次在南京城里,在这西园里取得了面对今日这帮江南士绅大户的胜利,就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至多。
也就是在扳倒徐阶这件大事上,会获得一次坚实有力的进步。
但面对整个南方私有利益群体,自己要想再进一步改制,恐怕遇到的阻力和当下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然。
解决这一矛盾的法子,严绍庭自然是有的。
无他尔。
唯杀字可解。
但自己难道还能替老朱家将整个南方私有利益群体杀光?
这又是显然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这才有了严绍庭以海外利益为纽带,联络更多人的做法原因。
对此。
严绍庭时常无人时,会自嘲为糊裱匠。
大明糊裱匠。
而他的目的也很简单。
当下不能完全解决这些问题,没办法做到破而后立,那就只能避免最不好的事情发生。
譬如,避免让后世人面对是留头还是留发的问题。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死去了。
但中原这块肉。
终归是要烂在自家锅里的好。
而始终面对着严绍庭目光注视的张居正,终于是无奈一笑,低声道:“这就是你当时有海瑞在时,反对我提出的一条鞭法的原因?”
严绍庭很诚实的点了点头:“朝廷有些方面可以退让,但有些事绝不能退让。尤其是一条鞭法当真若要施行,则我朝钱币权必然会流转于地方大户之手的事情,则必然要禁绝的。”
诚如他所言。
张居正在原本历史上所推行的一条鞭法,固然有其好的地方,但劣势却更大。
一项变法。
将整个国家的钱币权,从国有移交到了私有之手。
从此。
本该是国家税赋最紧要的江南地区,变成了赋税缴纳最少的地方。
朝廷没了钱币权,皇帝再也无法有效征缴赋税,最终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
明末那漫无天际的开征出了各种税赋饷钱。
张居正点点头:“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这几年历经沉沦起伏的张居正,心中带着几分期待,似乎是希望能从严绍庭这里得到一个真正能让国家强大起来的良方。
而严绍庭却是平静开口:“扳倒徐阶,压住朝中江南出身官员,压制江南地方士绅大户。”
本来还心存期待的张居正,不由目光一晃,有些失望。
他更是直接说:“这不是原本就定下的事情?”
严绍庭却是冷笑一声:“要不我将忠勇营调给你,再让徐文璧的税兵衙门也归你。更或者,我写信给前线的戚继光等人,让他们调兵来南京。你到时候带着这些人,将整个江南从头到尾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