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夫子声音轻轻,回忆道:“连续一儿一女没了,我家那口子常常坐在门前,有一天看着一群三四岁的细伢子玩,突然和我说,若是能咱们壮壮、妞妞养活,也该有这么大了……”
方临听着,一股巨大的悲伤不可抑制地从心底生出,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我那老伴儿,也是顶好的人,从前我却对她不好。那年,她呀,买了一个头绳,走到我面前,问我好看么。我应付地说好看,她不依,说我看都没细看,就说好看,非要我仔细看。我气了,那时候养的那条狗平安还在,我就叫平安来,说快来看这个人的脑壳,她气得不行,说我自己不看就算了,还让狗来看她。”
欧夫子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我那口子曾说,说‘将来等伱老了,我就是不要钱的仆人,保证你的安全’。我说‘等我老了,你不老么,我倒在地上,你扶都扶不起来’。她就笑‘至少能陪在身边,使你不孤单。你若跌倒,我找人来救你,不至于倒在路上没人管’……可她终究走在了我前面,这样也好,也好啊!”
‘少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子、丧女,老年丧偶,都是让夫子遇到,夫子心里该有几多悲苦。’方临心中暗叹。
“咳咳!”
欧夫子说着,或许是情绪起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方临连忙拍着背,他摆着手:“没事,我啊,早就看开了,这种事……也总会看开的。衰老、死亡,就像落叶归根,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活着也就是这样,你许多时候,用尽全力也无法抓住什么,只能哭着笑出来,再继续往前。”
欧夫子、方临说着话,邱家大儿子推着邱老倌过来,邱婆婆在后面。
爷俩打了招呼,过去。
邱婆婆和他们多说了两句:“我那口子摔了一跤后,下半身就动不了了么,我是抱不动了,每天上午下午,大儿子、女婿轮番过来,抱起老头子,我得赶紧把一块布铺在下面……他人老了,又摔了一跤,好多东西克化不了,要吃些软的、烂的,有时候还有脾气,我就喂他……”
方临想起曾经好多次看到的,邱婆婆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说是菩萨保佑之类,眼神无比温柔。
“邱婆婆,很难为人吧?这是极需要耐心的活儿。”他说道。
“可不是?自打老头子这样后,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犯人被枷子给枷住了,躲躲不掉,逃逃不走。不一样的是,有的是男的被女的枷住,有的是女的被男的枷住。”邱婆婆有感说道。
“是啊,这个枷没有任何人强迫你戴上,它很文明,出自心甘情愿。”欧夫子听了,深深点头,想起这一年半载照顾欧夫人,感叹道:“多大的负担,多大的痛苦,也愿意,就像蜗牛背着它的重壳,沉重地向前爬。”
邱婆婆过去了,欧夫子好一会儿没说话,忽然道:“方临,珍惜眼前人啊!”
方临重重点头。
说话间,一个麻衣相师过来,细看去,竟然是曾经给辛老倌家辛佑算命的麻衣相师。
他瞎了一只眼,还是穿着长齐脚踝的旧麻衣,踩着一双无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脚后跟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手伸向彼此袖筒,怀中抄着一根写着‘算命’的旗子。
只是,这一次,麻衣相师留着些花白的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有着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了。
“老先生可算命?”麻衣相师问欧夫子。
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的欧夫子,想了下,竟然说了‘算’,然后,报上了一个生辰八字。
麻衣相师掐指一算,对欧夫子道:“你个老先生要不得,拿个死人的八字让我算。”
欧夫子闻言,肃然起身,对麻衣相师道歉,吸了口气道:“先生莫怪,实在是思念亡妻心切。见过的人,都说她有福相,可跟着我,一辈子实在没享过什么福,好事也没少做,那么好一个人,却遭病痛折磨……”
麻衣相师说:“看老先生如此伤心,我不怪你。她本该去岁就去的,可因为你们夫妻情深,积德行善,又陪你多活了半年。”
欧夫子听了,下意识想到去岁,欧夫人寻死,因为张大狗的桐油,才捡回一条命,又多活了半年。
这话,方临听了也是惊疑不定。
‘难道真有善恶因果一说?不,也或许是这麻衣相师来之前打听的。’他暗道。
不过无论真假,欧夫子似找到了些慰藉,盯着麻衣相师问道:“我那口子,不知现在如何了?”
方临闻言也看去。
只听麻衣相师道:“老先生不要伤心了,你妻子已经投胎去了,她横竖要死在你前面,留不住的,寿命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我们凡夫俗子奈何不了。”
“已经投胎去了,忘了我么?也好,也好,只是,这人间来一遭就够了,何苦再受一遍罪?”欧夫子喃喃着。
“老先生寿命还长呢,寻死也难死,不要做蠢事。”
见欧夫子沉浸话中,麻衣相师看向方临,问道:“小郎君,可要算命?”
方临想了下,笑道:“我如今无有困惑,就不算了,或许下次见到先生会请算一算。”
“好。”麻衣相师没说什么,欧夫子怔怔忘了给钱,他竟都没要,抱着旗子,悠悠然去了。
后来,方临多次和家人说起这事,方父、方母、田萱都啧啧称奇,还很是遗憾,方临没请对方算上一算。
直到很久以后,他也没弄清楚,那个麻衣相师所算,是否是打听得来,此事始终是一个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