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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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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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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是甘肃的省会,在陇原县城的西北方向,冯四带着爷爷跟随炼钢的队伍走了很久才到那里。领队的是从炼钢厂下来的中年男人,每天负责给大家分发黑面馒头和大米粥,大人每天四个馒头加两碗粥,十八岁以下的分量减半,爷爷刚好满十八岁,吃的是大人的分量。

太奶奶是在爷爷外出找吃的过程中冻死的,爷爷出门前抽了大队场里的麦草在太奶奶的脑袋底下点了一堆火,将一大捆干麦草放在太奶奶抬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但饥饿使她昏昏欲睡,冻醒来的时候火苗已经熄灭了,她没有力气下床,一只手抓着麦草搭在炕沿上。

马王庄附近的土地和大队场里的土壤被饥饿的村民翻过千百遍了,爷爷空手而归,看到死在炕上的老娘。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没有惊慌,想找人将老母亲下葬,但地里的土冻着,没人愿意消耗力气,太奶奶就和庄子里其他冻死饿死的老人一样,躺在炕上等春暖花开的日子。

爷爷是从兰州炼钢回来以后才得知太爷爷去世的消息,他打听到引洮工程上挖水渠的工人将太爷爷埋在了淹死他老人家的水坑隔壁。爷爷托马王庄的乡亲们卸了家里外院门上的两扇门板和厨房的一张大案板,将就做了一副棺材,抽了麦草垫底,将即将腐烂的太爷爷从土里挖了出来,塞在了这口棺材里。

你没有听错,确实是塞进去的,太爷爷身形高大,直挺着躺不进去,乡亲们费了大劲才将他的双腿掰弯,太爷爷侧卧在几张木板中间,和当初降生到世间的姿势一样,好歹爷爷给他父亲在跃马河畔圈了一座坟,让儿孙后代有个祭拜的地方,太奶奶和饿死冻死的乡亲们集中埋在一起,那里至今都是马王庄集体祭拜的地方,随着岁月远去,谁也说不清里头住着的先祖们几个姓马、几个姓王。

往后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公社下发了赈灾粮,各家也领到了粮食种子,三年灾害就这么过去了。马王庄的人口锐减,爷爷的七口之家就剩下他一个,十八岁的马仁和五十多岁的冯四一样,成了孤家寡人。

冯四的老婆在刚吃不上饭的时候就带着孩子逃难去了,听说她在内蒙有个姐姐,在那个年月里能不能活着走出陇原县城都不好说,此后冯四再也没有听到过母子两人的消息。他本人在兰州炼钢时被烫伤了左腿,马王庄多了一个瞎了左眼的瘸子,他从兰州回来以后性情大变,每个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在爷爷为太爷爷重新入殓的时候,冯四拄着拐破口大骂,嫌太爷爷阴魂不散害他伤了眼睛,又带走了一条腿。冯四是在上料时左腿碰到了炼钢炉子,他的眼睛和太爷爷脱不了干系,但他的腿实在赖不到马家任何一个人头上。

太爷爷自从在老地主王希山的家里碰见冯四之后,马王庄的村民们再没有叫过他一声马贤,太爷爷的过往被冯四撒在了马王庄的大地上,若不是他,我怕听不到杨老头讲太爷爷前三十年的故事了。

冯四在后来的那个阶段检举王希山往院子里埋银元,间接害死了王希山的女儿,马王庄的所有人都讨厌和他打交道,他在老地主王希山送给的房子里孤独终老,死在改革开放前夕,没有看到新中国翻天覆地新的篇章,他的葬礼是爷爷照看打理的,因为他带着爷爷找了一条活路,葬礼极为简单,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声。他的坟头在太爷爷隔壁的荒地里,那里曾经属于王希山,后来几经转手没人种了,那块地里不长庄稼,但杂草丛生。两个来自洛阳平原的老人一起葬在了陇原大地,伟大的土地承载着本地人,也接纳了外地人。

一九七二年,爷爷和同样历经苦难的奶奶结了婚,新房就在太爷爷从王希山那里买来的土地上,过去的老房子已残破不堪,爷爷没有足够的钱财推倒重盖,仅在带走了太奶奶生命的那间房子隔壁盖了一间婚房,地基的石头是三十岁的爷爷自己在跃马河里捡的,土坯是自己打的,椽木是在葬着太爷爷和冯四的那片土地再往南的半山腰上自己砍的,起墙和封顶的时候有庄子里的年轻人主动帮忙,在陇原县称这种非义务的帮忙叫助工,就是盖房子的时候我帮了你,以后我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也得在场,不需要签订契约,凭的是良心和担当。

改革开放以后,爷爷抓住时机,成了陇原县城新时代的第一批商人,开了一间售卖布匹绸缎的商行,门头的牌匾写着“马氏布行”四个大字,这是我的家族有史以来的高光时刻,马仁成了十里八乡人人尽知的有钱人。

奶奶在布行帮不上什么忙,在马王庄种着太爷爷留下的几亩薄田,怀了姑姑以后,再无法下地劳作,爷爷怕她闲着无聊,为她在庄头开了一间杂货铺子,售卖一些针头线脑、洋火洋皂之类的日常用品。很多年以后,爷爷的布行倒了,这间杂货店成了家里的唯一经济支柱,母亲靠它养活了我们兄妹四人,几经改造的杂货店至今屹立在马王庄的庄头,红砖高墙、一副气派模样,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马王庄百货”。

陇原县城的历史上经过兵荒马乱和各种自然灾害,一次次的摧毁又一次次的焕发生机,改革开放犹如平地一声雷,炸醒了固执的守旧的麻木的陇原百姓,各种商行如雨后春笋般露了出来,琳琅满目的商品装饰了这片土地曾经裂开的伤口,姑姑和父亲先后出生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姑姑的名字平平无奇,叫马红。但爷爷为父亲的名字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他一辈子没有念过书,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常将“生为男儿,当有出人头地的抱负、经天纬地的学识、顶天立地的身子骨”挂在嘴边,我估计他是受了那些经常一起打麻将的高材生的影响。马杰成了我父亲的名字,爷爷肯定不知道这两句诗还有后半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活了三十岁,爷爷为他儿子取得名字仿佛成了父亲的谶语,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九岁。

爷爷创业之初也是勤勤恳恳,最开始做的是百姓庄稼人的生意,后来逐渐和学校、医院、政府各单位有了合作,学生的校服,医院的床单、被套、白大褂,政府各单位的工作服所有用料皆出自马氏布行。爷爷就是在这生意红红火火的当口染上了打麻将的习惯,单位的生意不比百姓,交际和应酬占了爷爷本该用来陪老婆和孩子的时间。

县政府为了鼓励大小企业蓬勃发展,举办了一期“陇原富豪排行榜”的排名活动,那是一九八几年的事情,爷爷盛装出席,穿的是自家布行面料制成的中山装,参加那场活动的政府官员、企业主穿的衣服布料半数以上来自马氏布行。爷爷自从与各大单位合作获利以后和老百姓打交道的频率逐渐少了,恰好当时陇原县城开设了一个商场,来自全国各地的低价商品摆满了商场的各店面,成品的服装样式繁多且价格低廉,远比买布匹裁剪划算。这些小商小店的供应量达不到单位的采购标准,马氏布行在陇原县城的四个角落都有分店,和政府形成了强有力的合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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