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九河下梢变成九国飞地,津门的夜晚就从来没有过彻底安静,低鸣如鼓的锅炉躁动着,灰黑的废气混杂着白色的蒸汽一起升空。
前者升腾间托住布满铆钉的青乌色飞空艇,在泛着黄光的“国术兴邦”的巨幅铝制灯牌边上留下黑色颗粒痕迹。
后者则是打着卷儿,扑在了英租界维多利亚路两旁的苍绿榆树上。
齐青崖捂着左胸,借着泛黄昏光从树下快步走过。
头顶的冒牌货大本钟,三百一十二片白色琥珀拼成的表面背后,是正在精密转动的黄铜齿轮,虽说比远在伦敦的正牌少了接近五分之四的齿轮组,但仍旧能够让隔了一条宝士徒道的法岚租界也听得一清二楚。
齐青崖心里面查着十个数,把捂在心口的手掌挪到了耳朵上。
大本钟属于“英格里心炁研究院”,是维多利亚路上最瞩目的建筑。
三十年前,搭载着一百七十二门巨炮的爱神舰闯进大沽口,三十六厘米的外悬钢构下隐藏着足足九万枚铆钉,十五个重达千吨的蒸汽锅炉共同运转,遮天蔽日的蒸汽让入海口都起了一层薄冰。
次年,白色大理石垒起的大本钟便像颗钉子似的扎在了津门土地上。
当——!
当——!
当——!
齐青崖垂着眼睛,捂着耳朵,没有停脚。
他的目的地不是这个连上发条都必须是本族人的大本钟,而是与之一街之隔的“孟氏掌法研究所”。
十字路口的对角挤着一溜子夜宵摊,有早晚皆宜夹着薄脆的煎饼果子,也有北传的苏南什锦汤,操着蜀地口音的男子系着红格子围裙,右手一碗豆腐脑撒白糖,左手一碗三鲜猪肝米线,递到了两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红发洋人手里。
和旁边排在街沿上大快朵颐的津门人不同,他们学不会下蹲,只能靠墙站着。
背后的灰砖上面贴着两张海报,平整熨贴的,是烫金的楷体大字“想要学习炁动步枪吗?英格里第一射击馆,欢迎您报名!”。
整整两排铁线笔勾画的枪械图案细节巧妙,型号参数一字不落的写在后面。
另一幅则是泼墨风格,结构简朴,留白颇多,连体草书挥洒龙蛇。
“英租界第二十九张武馆许可证落地,八极拳宗师徐四存开馆授业。”
“独门擤气法,力可摧山河!”
齐青崖的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只顾迈腿走过马路。
高大冷肃的大理石墙竖着尖刺,青砖黑瓦的低矮院墙则是趴满了人。
见着齐青崖来了,相熟的几个人便喊着让开了一个位置,就像是在垃圾堆里捡到了好东西似得急着眼就围了上来。
“你小子怎么了?每天雷打不动爬墙学拳,一趟也没落下,今儿正巧是大事!你等了三年的机会!反倒是一个白天见不着人。”
“你脸怎么这么红?发高烧了?”
“咳咳,是的,昨儿烧了一夜。”
齐青崖含糊不清的搪塞过去,心里面却是蓦的一阵飘忽。
昨天夜里,他的前身和往常一样爬墙学拳,不过似乎是有所领悟,有些流连忘返了。
一抬头,天黑了。
正准备走呢,却听见院子里有声音。
悄摸的探头一看,原来是孟所长和他那个“闻名”租界的不肖儿子。
隔了院子齐青崖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却借着檐下的油灯看了个真切。
穿着西装的儿子伸手指脸。
老馆长气的咳出了血。
还没等齐青崖瞪大眼珠子,冰冷的枪管便抵上了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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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着金色短发的蓝眼睛法国人,魁梧的身子足足有齐青崖两个粗,裹着他便到了海河边。
一脚蹬下了河堤,再一抬手,子弹精准无误的钻进了他的心脏。
还想补枪呢,却见着一朵黄光蕴蕴,洋人赶忙收起了枪,像是见着了猫的耗子,骂了两句难听洋话,匆忙离开了。
等齐青崖睁开眼睛爬起来时,这具身体已经易主,伤口也奇迹般的愈合。
但穿越而来的齐青崖并没有庆幸,因为白天在破烂窝棚里怀疑人生的时候,楼上住着的卖菜回来的老姨闲谈,说是在街口瞧见了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的洋人。
金发,蓝眼,革履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