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长留村,村尾的百年槐树下人影扎堆,响声不绝。
一群矮小瘦弱的老婆子团团围成了个圈,把坐着小凳子也显得鹤立鸡群的裴寂围在中间。
她们的目光热烈,紧紧地盯着他,像是组团观赏一件稀奇难得的无价宝物。
裴寂虽然不喜这些七老八姑的老婆子围着自己猛看,奈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顾及怀里沉甸甸的食物,以及她们足以当他祖奶奶的年纪,再多的不快都强忍了下来。
眼不见为净,他干脆低着头一个劲的吃东西,就当她们全是萝卜白菜不存在。
老阿婆们以为他是脸皮薄,被看的腼腆了,看着他的笑容更加和蔼了几分,像是在看着自己疼爱的子女儿孙。
大概是长留村的风水不好,她们不仅没有疼爱的子女外孙,连老伴都早早的离她们而去,留下的大多都是孤苦老人,掐着手指一日日的数着活。
坐在裴寂最左边的是眼神不太好的刘婆婆,一双浑浊的眼珠在裴寂身上打转了一圈后忽地动了动。
“诶哟小相公,你这是去哪摔了一跤,连衣裳都打湿了?”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婆子们也注意到了,个个目露关切之色。
住在京娘家最近的张婶和他们往来最多,偶尔看京娘他们两口子过的苦还会给她们送米送面,也追着问:“裴相公,怎么弄的这般狼狈呀?幸亏没摔破皮,不然京娘瞧见一定心疼死了。”
“也,也没什么……”裴寂被她们重重热情关心的目光看的两分心虚,两分紧张,又怕她们去告状,嗫嚅解释道,“我想去后面的水沟捉虾,一不小心脚打滑踩进了泥里,衣裳便湿了些,不打紧的。”
左边靠前的李家三婶子眉眼一弯,捂着嘴没有恶意的笑他:“那水沟不算浅,抓活的不容易,这虾没抓到小事,人没受伤就好,你这种贵公子怎敢冒冒失失的去抓虾?要是想吃虾,该叫京娘去的,她一抓一个准。”
“就是,别看京娘长得丑,做事颇有一手,又有一身使不完的好力气,遇上麻烦的活计找她准没错,而且往往事半功倍,村里人都喜欢叫她去自家帮忙。”年纪最大,头发花白的王婆婆笑着附和。
裴寂张着嘴,眼露惊诧:“她有这么厉害?”
丑八怪除了做饭好吃点,脾气宽容点,他竟一直没看出别的优点来。
“当然,除了那张脸,她还有哪点比别人差了?”张婶一脸好笑的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是极其可笑的事情。
迎着裴寂错愕的目光,张婶啧啧摇头,尽是夸赞之色:“京娘可是个好女人,论外她是忙里忙外的一把好手,论内她对丈夫忠贞不二,生死不弃,这世上就是打着灯笼找,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好的媳妇了!”
听到后面句话,裴寂的心口忽然莫名其妙的动了动。
“别说,还真没错。”旁边的王婆婆颇为认同的点头,随口说道,“若非如此,她那病死的丈夫怎么会娶她?”
在这破落山村待了满打满算快有三个月,裴寂还是第二次听到她们谈及这个从未谋面,却和京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
现下回忆起来,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个男人的事,还是裴寂初到此地时。
当时他刚醒来躺在一间陌不熟识的屋子里尚且没回的过神,前方无知又愚昧的村户们正团团围着京娘尽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气得他火冒三丈当场撒泼。
那日他们提及那个男人时,只用了短短一句他比那病死的丈夫要好太多,便一笔带过了。
和京娘吵吵闹闹了几日的裴寂终于定心,决定在此常住下来,平常便尽量保持低调避免惹是生非,以免引来后患。
几个月前刚死了病丈夫这件事,京娘许是怕他介意,从未主动提及过,村里的人也有意无意的避开不谈,个个装聋作哑的说不知道不记得。
时日一久,裴寂也粗心大意,竟是没想起过两次。
直到现在被这群嘴碎八卦的婆子们随口提及后,他才终于想起这件理该被他重视的大事。
京娘胳膊上的守宫砂没了。
京娘是一个有过丈夫的女人。
然后京娘又成了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
年纪尚轻就守了寡的独身女子,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值得被人夸赞的好事,甚至容易受到鄙夷。
而裴寂年底才二十满五,至今尚未婚娶,连风月之地都一次未有踏足过。
想到此处,裴寂的心就莫名其妙的逐渐阴沉下来。
一点点的不快,一点点的愤怒,一点点的失望,逐渐笼罩了他的整个心房,堵得他如重石压心,横竖高兴不起来。
但他不清楚原因在哪里。
没有人察觉到裴寂突然不高兴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