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着孩子的肩,叫他伏地,叫他对着长生天祭祀那样跪伏。以头触地。
“欧斯瓦尔德,接着这三支箭,记住我们阿瓦尔人的三个仇敌!”狼一样冷冽而空洞的目光瞪过来,孩子看到了父汗昔日的威严,还有老狼的凶狠。如果不接,阿提拉想不出后果。
他尽量平着手,掌心向上,像从通天巫那儿接过祝福一样恭敬。孩子有一点是明白的——汗位不该是他的,麻烦要来了。
“你在害怕?”
“不,汗王。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还有哥哥和叔叔。”孩子的声音稚嫩,乌骨都汗盯着他的眼,仔细地确认着那浅黑色的眼瞳里不含其他杂质,确认没有什么人在孩子背后指点。
“他们一等我死了,就会杀了你,也杀了孟根。”老狼的眼神瞟向跪在地上的侍卫,还有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女奴,今天该这位侍寝。
“卑人衷心拥戴汗王所做的任何决定!”盂什孟根用不大的声音坚定地说出来,把刚刚剪短的棕色油头埋得很低。
“包括我传位给一个不合适的人选?”
“是的!”战士的回答无比坚定。
“哼。”老狼轻轻短哼了声,舒了一口气,只有离得近悄悄抬头都会孩子能看到那层眼翳,汗王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自昨夜负伤败逃以来,他的心气逐渐消失,一头没有野心的老狼,只能沦为狼群的累赘,而累赘,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与林地上,没有它的立足之地!
他没有去深讨孟根的誓言,只是轻轻地挥手,叫这位跟随了十几年的伴当和端着火盆的女奴都退到帐子外面,接下来的话,就只有一个人能听。
“我的孩子呀!无论是叫你诺曼人称呼欧斯瓦德还是我们阿瓦尔人的叫法阿提拉,我都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他拿起第一支箭,用力捏住孩子的手,小小阿提拉被他有力的手掌捏得生痛,但孩子能敏锐地感觉出老人的虚弱,这个坐在软垫上的老人只是在憋着一口气,和人较劲的一口气。
“第一支箭,你就要替我灭绝柏柏尔人!扫清后方,敢不服从你的阿瓦尔人,就统统杀掉!绝不能心慈手软,绝不能!群狼之间没有温情,你今年才三岁,十年、二十年...你只要记住,有一天总会明白我的话,总能把阿瓦尔人凝聚在一块!”
“那些高地来的蛮子也要变作你的仆人,不然,阿瓦尔人无从壮大。”他取过来一枚凝血的扳指,用佩刀折断箭簇,把箭簇和骨扳指放在火上燎一燎,用细细的、珍贵的铁丝将它们缠绕。
“带着它,记住我的话。”
阿提拉照做了,但孩子还是不敢看老人的眼睛,仿佛那比恶狼更贪婪的眼睛光是目光就能释放凶狠。
“第二支箭,我要你统一草原,成为真正的大汗,或者我们曾在东方流浪时候那个早已被舍弃的名字:大单于。那个名字久远到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文字只剩口口相传的记述还有通天巫那些羊皮莎草里只能依稀辨认的图形。”
“不要以为自己做不到。”老狼迎着孩子疑惑的眼神,轻轻拍拍他的肩,“一时想不明白,就以后慢慢想。十年做不到,就二十年三十年用一辈子去完成!自个完成不了,就成为子子孙孙的遗训。父汗叫阿瓦尔人的一支败落了,但我相信新的太阳总会升起。”
老狼温柔的时候,孩子仍旧觉得一种不真实,帐篷里微微透过的星光披散在他们身上,他的目光比天上的月亮还空洞,只叫小小的孩子听上去迷迷蒙蒙。
“第三支箭,是为了叫我们阿瓦尔人彻底屹立在这片大地之巅。在南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叫罗马。没有人可以形容他的奢华...但那儿的路是由金子铺就的,连居民的衣服都是丝绸、绢布、缣和孔雀羽织成的。”
孩子看着老人的脸,看着这张写满贪婪的面庞上那油黄的眼睛充满了向往。他并不羡慕,那小小的脑袋瓜也想不到什么是罗马,什么是地上的天堂。他只知道,此刻汗王的状态很可怕,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迷梦之中...就像抱着他日日夜夜念叨好日子的母亲。
草原上的阿瓦尔孩童自记事时起,所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只有镔铁和鲜血可以换来所有人想要的。所以小阿提拉才有那把匕首,才会在奶娘倒在柏柏尔人马刀将他死死护在身下的时候反手扎了那个柏柏尔骑手的手腕,他天生力气很大,用力一搅,涂有没药的匕首就刺了进去,而那人的临死反扑的一刀却狠狠扎在将他按在身下的奶娘的背后。
他学会了人生第一场实践课:杀人与被杀,还有悲伤的心得,当孩子可以哭的时候,意味着亲人代替他们支付了生的代价。
“我要你灭绝罗马!”孩子在暗暗神伤的时候,耳边响起这样一道霹雳,那来自长生天的雷鸣叫他本就灰暗的世界里骤然失去了一切声音,只有那条老去的狼在他耳边喃喃自语:
“我要你灭绝罗马!你这个由罗马人奴隶女人生的、有诺曼人祝福的有我自东方来乌丹祝福的阿瓦尔人部落的、长生天交付凝血的孩儿!你是天生的大单于,所有人的可汗!将来你总会走到那里,因为得到长生天庇佑的、必将战无不胜!”
异想天开的疯子在生命的最后发出灭绝式的长吟,这狼嚎一般的声响不但叫帐篷里的孩子畏惧,也叫守着帐篷的部民听了心惊,他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却叫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去完成。
只因为某种玄奇的异象,当初为这个抱来的孩子占卜的老萨满自抉双眼,咽气的时候始终呢喃着什么长生天的惩罚。但只有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个领土的人才明白:长生天向来不在意每个人的生死,到了清算之日,受庇护的、庇护之外的,不外乎一类结局。
小阿提拉从老人皲裂的掌纹中抓过断裂的枪尖和三簇狼牙利箭,却察觉老人的颤抖。他在生命的最后还在对身边人发泄火气,他抽出刀鞘拍在服侍他的柏柏尔女人的背上,只有他快要咽气了,才敢这样发泄..因为阿瓦尔人仅仅是一个小部落,他们仅仅是阿瓦尔人四个部落的一支。
跪坐在下首的孩子望见了破空的闪电,却久久不闻雷声,苍白的电光划破帐篷拐角打在皲皱老人面皮的时候,狼的眼睛里失去了焦点,它浑身僵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伸出的手指上还有磨光的羊脂玉扳指..以玉髓的料底刻了一颗眼睛,玛瑙做的眼珠冷冷清清,在闪光中间或承受着暴风雨之前天幕的洗礼。
他该是死了...跪在床边的敏感的孩子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呜咽。狼群多数时候一点儿也不威武,它们常常一无所获,和人一样,经历着生离死别。
“阿爸..”失语的孩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其实在害怕,本能地害怕将要落在心头的沉闷雷声。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害怕什么,因为面前这个老人又曾跟他说:“欧斯瓦德,你这个诺曼人送来的孩子,你该无所畏惧!罗马人是吃着狼奶长大的,但你,却天生是训狼的胚子,是先有了狼,才有了猎犬!”
他眼睁睁地看着乌骨都汗仰面倒下,再也没有从陪伴他二十年的毛毡上起身。作为他启蒙识字老师的柏柏尔女人失去了以往的矜持,在大事面前显得茫然无措。
这甚至算不得一个时代的结束,仅仅是史书之中陈旧的一页纸,随着它被无形的大手撕去,只剩下襁褓之中的孩童,在草原的劲风中零乱。
这一年,懦弱的长子十九、阿提拉三岁,还有一个几个月大的弟弟。乌骨都汗还有三个弟弟未解决,剩下的四千六百人众,这就是东阿瓦尔部落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