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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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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岂有明灯为君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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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霜气喘吁吁地停在半空,从高处俯视祝玄。

找到他了,一如所料,他真的在吞火泽,真的唤来了大劫。

她张开嘴想说话,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骂出来,可是真正见到祝玄,她又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祝玄太过狼狈,前所未有。

天帝神像的金光已暗淡得几乎不见光彩,九幽黄泉水似濛濛细雨,勉强为他圈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他就站在那里,身体被寒冰吞没,面颊上都罩着厚厚一层,唯有丝丝缕缕的白雾还在吞吐,证明他还活着。

还活着,尽管奄奄一息,她还是找到他了。

肃霜已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手脚并用狂奔回天界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找到祝玄。

可是天界乱成了一锅粥,有说祝玄试图招来大劫的,有说水德玄帝暗中做推手的,更有神战司与星宿司两个战部率先发出战将召集令,那架势简直像要剿灭下界妖君。

直到在南天门附近遇见归柳,肃霜才弄清缘由。

归柳罕见地满脸杀气,声音低哑:“是青鸾帝君放出的谣言,说少司寇要唤来大劫,谋夺帝座,水德玄帝是幕后推手。她说的头头是道,连火德赤帝都不免生疑,让监察司把少司寇找来,可神战司还有星宿司非要横插一脚,我知道,他们对少司寇百般忌惮……”

说到此处,他几乎咬牙切齿。

神战司和星宿司是被源明帝君势力渗透最厉害的两个司部,尤其乙槐还活着时,神战司几乎就是源明帝君养的私兵。星宿司倒是一直藏得很深,若非几个星官冒充下界山水之神,还唤来白虎下界,谁都不知道他们也与源明有染。

源明事败,相关调查一时还没查到他们头上,想必个个惶恐,如今突然有个能除掉祝玄的机会,他们岂会放过?

“这种时候,太子殿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归柳难掩失望,“青鸾帝君把持太子寝宫,我进不去。殿下什么时候跟青鸾帝君……她到底凭什么?”

或许是凭着年幼时一起胡作非为的情谊吧。肃霜不想听这些,只问:“你知道祝玄在哪里吗?”

归柳双眼一亮:“你也是要去帮少司寇?我听仪光说,少司寇应当在下界吞火泽附近,神战司和星宿司广发召集令,就是要召集战将们去擒拿少司寇,仪光不肯接令,又不肯与同僚冲突,我……”

刚说到一半,天顶突然响起水德玄帝的声音,很快,上代天帝的过往一一呈现出来,喧嚣吵闹的南天门渐渐变得安静无比。

青鸾帝君的话虽然在天界闹得沸沸扬扬,可被称为“谣言”,足以说明其之荒谬,天帝血脉招来大劫这种事实在太荒唐了,天界被毁,天帝还能是天帝吗?

然而,这竟不是瞎说,两次大劫当真是上代天帝故意为之。

怪不得火德赤帝都被惊动了,四方大帝之间少见内讧,可赤帝怎会不知祝玄真正的身世?他行踪诡异,四处收集障火,正与青鸾帝君说的话对上了,结合上代天帝所为来看,难不成祝玄真打算再次召唤大劫?

天顶光影结束时,南天门整个儿沸腾了,归柳听着诸神一知半解的胡言乱语,不由气得脸色发青,忍不住厉声道:“你们根本都没看明白!少司寇哪里是为了谋夺帝座?他是想、他是要……”

他气急之下口齿不清,一旁的肃霜缓缓道:“……他是要消耗所有障火,顺从天道规则的更改,让大劫就此终结在吞火泽。”

她没有管周遭的神族们有什么反应,也不再理会归柳的叫嚷,身形一晃,眨眼便消失在南天门。

她已经彻底理顺了个中因果。

上代天帝利用陈锋氏旧日在天界的部署,与天道对话,要求更改天道规则,从此天帝血脉继承者只能有一个,由此引发两次大劫。可是由于水德玄帝救下两名帝子,致使规则更改一直未能完成,所以第三次大劫迟早像第二次那样突然袭来,祝玄是想避免大劫突然降临,所以收集所有障火,试图在魔地吞火泽主动引发第三次大劫。

他不是要扛劫,他是选择舍命破解大劫无解的局面。

肃霜的喘息渐渐平息,唇边溢出的冷雾贴着面颊化作寒冰,真是冷得锥心刺骨,她一刻都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多待,可是祝玄怎么办?

这种事可真不像他的做派,那个手执龙渊剑,视一切情缘如死敌的少司寇去哪儿了?不知什么力量撑着他顽固地留在这里,绝情凌厉的风姿半点都没了,只有沉默的坚持。

他是在为谁坚持?为着天帝血脉的职责?还是为着他在意的那些身影?

肃霜觉着自己是知道答案的,祝玄偷偷摸摸在萧陵山藏了心事,多半以为要过去很久才会被她发现,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她又一次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承受巨大的悲伤与悔恨。

祝玄说,这世间有他在意的,深深爱着的,所以他“心甘情愿”。

可他没想过,也或许不愿想,被他在意的这些身影,是不是同样心甘情愿,接受他的舍命相护。

悬浮半空满身冰雪的吉光神兽倏地落在地上,化为了人形。

肃霜上前一步,声音干涩而发抖:“……还没到大劫深处,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死吗?”

她用力拽住他的袖子,正要拖着离开,却听他低声问:“画你收到了?”

肃霜回过头,淡道:“收到了,经过我也都知道了。”

祝玄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怒意:“……那为什么要来?”

所有属于他甩脱不掉的心魔,都源自母亲的“生死与共”,甚至不惜拖着自己的孩子一块儿困在大劫里,毫无意义地送命。

为什么追来?他有天帝血脉,尚有一丝离开的机会,她可没有,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她便要殒命,彻彻底底,命丧大劫。

他不是为了这种结局苦苦支撑到现在的。

肃霜盯着他冰冷的眼睛,他竟好意思发火,要不要看看他自己做的什么事?

瞧瞧这装模作样的少司寇,独个儿背负一切,默不作声试图解决天底下最大的麻烦,看似有天大的胆气与魄力,却连当面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可以面不改色进入大劫,却不可以面对她。

她“呵”一声低笑:“我是来把你带走,等你当着我的面,一字不漏地把你的打算说给我听,我再决定是痛哭一场送你回来,还是找个笼子把你关起来醒醒神。”

她复又拉开袖子,她长长的丝袖里挂了四道色泽各异的玉符——属于四方大帝的神符,源源不绝的磅礴暖意正在其上泛滥,四方大帝比她还早来一步,都在大劫外默然守着。

“我不是独个儿偷摸跑进来,这是四位陛下给的神符。”肃霜语气淡漠,“他们希望我能把你拽出去,玄帝陛下也在等着你的解释。可你要是顺从天道规则,一心求死,那就当着我的面明明白白告诉我,这些神符足够撑到你说完,我离开。”

祝玄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肃霜背过脸,不去看他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犬妖死后,我失魂落魄了百多年,你若命丧大劫,我可以为你孤身五百年。”

话音刚落,便觉冻麻了的面颊上一痛,祝玄两只手重重握上来,低沉的声音几乎问到她鼻尖上:“只有五百年?不是一辈子?”

“你想得美!”

肃霜眼里微微泛红,像是被冻的,又像是藏着恨意:“专断独行!自己跑来送死,你以为在背后絮絮叨叨留的废话很好听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你不过是只菜狗!还想一辈子……”

她的话又一次断开,冷若寒冰的唇轻轻覆盖下来。

久违的吻,轻柔小心,却冷得她一颤,她分明感觉到祝玄也在颤抖,她的唇一定也同样冰冷。

寒意蚀骨的大劫,留不住一丁点温暖的东西,他真的要留在这里?永远留下?

肃霜觉得刺骨寒意扎进了眼里,剧痛缓缓凝聚着,随时会化作冰珠一颗颗滚落。

总是这样,他总是要让她难过,还狂妄地说什么“一辈子”,真要一辈子,那十年的陪伴哪里够?她想要百年,千年,万年……哪怕天上地下所有的风景都看腻了,她也还是想和他待在一块儿,彼此依偎。

可若他选择留在大劫里,她这些“想要”,都毫无意义。

“你告诉我。”她反手也一把捧住祝玄的脸,“啪”一声响,“是不是想顺从天道规则更改,天帝血脉继承者只留一个,所以你来送命。看着我的眼睛,我要听你亲口说。”

不用担心她承受不起,从吉灯少君到肃霜,她命途多舛,但也一次都没真正被打倒过,她可以接受一切,只要他说的是真心话。

祝玄静静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的小小灯火亮若星辰,他的明灯为他而来,坦坦荡荡地告诉他:她可以面对一切。

或许他真是只菜狗,承受不起心魔所以弄出个犬妖,承受不起别离所以背后留话。

可是,他并没有想命丧大劫。

世间的道理真的很奇怪,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身天帝血脉有多么难得,亦不认为自己的性命是多么宝贵,可是真正到了要召唤大劫的时候,他忽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宝贵,因为他有许多在乎的身影,他们也同样在乎他。

只是问题总得解决,祝玄开了头就要做下去,这是他的做派,即便真到了不得不丧命的时候,也要丧得有意义,他怎能甘心就这么被旧规则困在大劫里。

祝玄身上浅淡的神像金光忽然璀璨起来,天帝神像缓缓抬头,变得无比巨大,它张开双手,轻轻握住了肃霜的身体。

“我要唤起天道,与它对话,为了这个目的,须得先走出这片被障火换来的黑暗与寒冰。”

祝玄环顾四周,深深吸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两任天帝的殒命之地都在大劫边缘处,他们也是想走出去,却没能成功。”

风声呼啸而起,吉光神兽又一次现身,利落干脆地一把将他驮在背上,顺便张嘴咬住了他的袖子。

“走出去是吧?”肃霜语带含糊,声音却无比坚决,“我带你走出去。”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真切而深邃地庆幸着,自己是吉光神兽。不再是瞎眼的仙丹,不再是诡怪迷离的幻境,祝玄厌恶毫无意义地为情丧命,她也不喜欢,明明活着才能继续美好。

曾经的小烛弦冲进大劫,是为了救回母亲,如今的肃霜追过来,也是为了能一起活。

一起活。

吉光神兽飞驰而起,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划出一道绚烂的光芒,几乎是一瞬间,便钻进了大劫深处。

越发浓厚的黑暗与可怕的寒意扑头盖脸笼罩而来,天帝神像的璀璨的金光仿若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神像双掌牢牢地将肃霜护在掌心,九幽黄泉水从濛濛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飞快涤荡着障火带来的怨念。

祝玄轻轻把脸贴在吉光神兽结满冰霜的毛发上,下一刻,却听见上代天帝的声音自黑暗里海潮般涌现,带着急切:“弦弦儿快停下!别再滥用天帝神力!再这样消耗,天帝血脉之力耗尽,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是么?那也挺好,这天帝谁爱做谁做,反正他不爱。

上代天帝焦急地说了数遍,终于恼火:“为什么?弦弦儿,你才是唯一的天界太子!为什么是你来?天帝血脉生而为二,注定相争!你怎能甘心把帝座拱手让人?”

无论这声音是上代天帝的残留的回忆还是不甘,听起来都很可笑,他竟能理直气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来?除去为了他在乎的许多身影,也是为了自己。

因为这片无解而残酷的大劫是他的生父招来的;因为烛弦不但没能救回母亲,反而被她拖着一块儿丧命;因为祝玄不甘,他看不上生父的作为,也看不上母亲的懦弱,所以他要亲自来,亲自解决这天上地下最大的祸患,如此方能真正把他俩的阴影否决在心里,如此才能保护他真正在乎的,如此才是彻底的解脱。

天帝神像的金光霎时间亮若白昼,无情地击退了上代天帝的声音浪潮,许久,他终于长长一叹:“是么?是我误了,不错……那时该与你母子一同下界,是我的贪心……我悔不当初……”

事已至此,悔恨是最无用的东西,说什么都迟了。

祝玄闭上眼,竭力运转剩余不多的神力,神像双掌将吉光神兽护得严丝合缝,好教密密麻麻蔓延过来的冰刺碰不到她半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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