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因为蒋玉菡和金钏儿的事儿挨了贾政的一顿毒打,王夫人、贾母凭借夫妻情分和封建家长制的威严才将宝玉救了下来。袭人从茗烟处得知琪官之事是薛蟠在外唆挑了谁来在贾政面前下的火,金钏儿的事是贾环告的密。事情已经平息,贾母命人将宝玉送回怡红院,袭人进前来经心扶持,到这里《红楼梦》第三十三回的故事全部结束。
宝玉挨了打众人必定要前来探望,《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在这一回当中宝钗和黛玉纷纷前来慰问宝玉,可两个人的表现和目的却截然不同,这是我们说的“两探”;在这一回当中还有“两劝”袭人劝说王夫人,宝钗劝说哥哥薛蟠。按照惯例我们还是将其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叫“因情感妹妹”,第二部分叫“以错劝哥哥”。先看第一部分“因情感妹妹”。
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其实一直没有近前,作为贴身丫头她当然很心疼,回到怡红院之后袭人想检查一下宝玉的伤势,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般的这么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前文我们就说过袭人既像姐姐又像妈妈,此时她心中也是恨铁不成钢,平日里那些劝诫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却从不往心里去,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她心中有心疼也有自责。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率先来探望的是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宝钗来的第一个目的就是“送药”,四大家族之中的薛家一直是从商的,很多名贵的药材都掌握在薛家手中,所以宝钗赶紧把药送来,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宝钗心思的细腻,做人的周到,凡事都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宝钗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关心一下宝玉”,宝钗自从选妃失败之后就把自己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贾家身上了,以前她对宝玉只是姐弟之间的关心呵护,但现在她对宝玉也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情愫在其中。宝钗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这里我们发现一向矜持的宝姑娘居然也敞开了心扉,宝钗的性格向来都是只解决问题从不发表个人看法,永远都是理性看世界绝不惨杂一丝感性,以至于根本没人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可这次宝玉挨打宝钗心中的这份情愫也不由得袒露出来,甚至她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这就足以看出在宝钗心中宝玉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听到宝钗这半句话宝玉太开心了,这句话说得是亲切稠密,大有深意,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仅仅就是宝钗这半句话就让宝玉忘却了身体上的疼痛,甚至是死不足惜,所以宝玉不会改变什么,任何的打骂都没有这些女儿们的关爱更让他开心,重情重义,得遇知己,呵护美好,这是他宝玉一生拼了命都要追求的。
其实宝钗来还有第三个目的“拼凑完整信息”,宝钗向来对大观园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这一次宝玉突然挨打宝钗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所以想来问问清楚。袭人便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也不知道是贾环告密,见袭人说出来方才知道。因为琪官的事情涉及薛蟠,宝玉恐宝钗沉心,忙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那宝钗此时也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明白宝玉是怕她多心才用话拦了袭人,于是在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道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厉害了。”
这里是宝钗自己的一个内心独白,她很清楚宝玉和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宝玉始终如一的细腻温暖,哪怕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愿让身边人沉心难过。而她的哥哥薛蟠就是个“混世魔王”到处拈花惹草又没有防范人的心性,即便她想维护哥哥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宝玉带给她的那份体面倒是让宝钗有些无地自容。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永远都是最理性的,宝钗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这里其实有一点小小的火药味,袭人从茗烟那里偏听偏信,当着宝钗的面说薛蟠的不是,很明显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宝钗心里可以认同但嘴上却必须要维护自己的哥哥,她先说宝玉挨打是他自己平日里咎由自取和那些人往来引得老爷生气,另外还要护着哥哥说他并非有意挑唆而是本身就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大家也都知道。宝钗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维护薛家的尊严,薛蟠是薛家唯一的独苗将来也要继承家业,一旦这些风言风语流传出去不仅对薛蟠不利,甚至也有可能波及到宝钗,让人对薛家产生看法。这就是宝钗感性的东西藏在内心深处,表达出来的永远是理性。袭人也明白自己的话造次了,一个丫鬟怎么能评论主子,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
三个目的都达到了宝钗起身就要走了,临行前还叮嘱宝玉好生养着,晚上敷了药管就好了。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顽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宝钗这段话侧面就是在提醒袭人不要乱说话,话说多了传到众人耳朵里,少不得将来是要吃亏的,这里可见宝钗心机之深。
第一个探望宝玉的人走了,宝玉此时小憩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忽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希望黛玉来吗?希望也不希望,此时的宝玉是孤独的,他很渴望黛玉对他的关心,哪怕就是看一眼内心也能无比开心和快乐,忘却身体的疼痛,但他也不希望黛玉来,他怕黛玉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而担忧,黛玉本来就身子弱,为自己烦忧操劳这病恐又会重了几分。
宝玉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馀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这就是小情侣之间没有那些世俗的客套,有的只是对彼此的关心,有人说黛玉怎么不早点来,看黛玉眼睛就知道了,她已经哭了快一天了,别忘了黛玉是绛珠仙草转世来此一遭就是为了还泪,所以黛玉对宝玉最珍贵的情谊就是永远为他而流的眼泪。黛玉心中也一定是难过的,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宝玉,也许是心中那无尽的牵挂让她实在难以控制这才跑来了怡红院。
宝玉也是一样,没有抱怨自己身体上的疼而是担心黛玉此时跑过来受了暑,还告诉黛玉自己没有事只是为了哄骗他们而已。两个人都在用心地关照着对方,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也没有什么你侬我侬,唇齿相依,我不允许你受到任何伤害,痛在你身,疼在我心,这是宝黛二人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的惺惺相惜。此时的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而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就是这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有人说黛玉变得世俗了,怎么也劝谏起宝玉来了?其实这不是一句劝诫而是从心而生的惦念,黛玉和宝玉一样都是要活出自我之人,他们都不在意那些世俗的眼光和规矩,更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自己,他们只想按照自己的内心活成自己期望的那道光,这是二人长久以来达成的共识,所以黛玉只是心疼宝玉,不愿其再受苦,所以才含着泪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