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天过来接冯镜衡的时候,后者正好吃完早饭。
冯镜衡临时穿着一套老头衫和短裤,要出门的那套因着昨晚穿了会儿,有点皱。栗清圆正在用挂烫机帮着熨烫。
桌上还剩两个生煎,冯镜衡招呼杭天。
杭天揶揄,都冷了,生煎包得趁热吃。
冯镜衡:“冷个屁。我才吃完的,你再废多一句话才是冷。”
说着,杭天接过打包盒,吃着两只生煎。
栗清圆出来,示意冯镜衡衣服好了,张罗他去换。看见杭天吃那两个剩下的生煎,便问他够不够,不够的话,她可以给他弄个三明治,很快的。
杭天摇头,生煎皮上的芝麻还沾在嘴边呢,办正事的自觉。催老板,“冯董已经知道了。您抓点紧吧。”
冯镜衡回房换衣服。
栗清圆单独对着杭天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就也跟着进了房。看着他换下栗老师的衣服,再一件件穿回正装。终归有点不放心,“你跟我说实话,昨晚你没有说一些狂妄的话,或者刺激性的话。”
冯镜衡坐在床边套两只袜子,领带搭在竖起领子的颈项上。偏头来,“怕什么?”
“怕你被有心之人污名。”栗清圆略微思忖了会儿,再问他,“汪是什么意思,他是当真失手用量过度了还是?”
冯镜衡哼一声,他的样子全没带怕的。仿佛这盆污水是怎么也泼不到他头上来,倒是唐受钺那头怕是不老少的火。“这个老家伙看似文人雅士、独善其身,其实最破防了。兜里没几个子了,就剩这些伯乐千里马的慧眼如炬充门面了,这个档口给他这样的下马威,要他反拜码头就算了,还得自扇嘴巴,承认看走眼了。这个无名之火,他连夜去找汪,可见穷相。”
冯镜衡真的一点不急,相反觉得好玩。来给栗清圆分析,“老周得过汪春申过命的恩。呵,如果当真是汪羞愧地想不开。那么,只能说,这个老周有点死忠且能耐。他想同时咬我和唐,来搅浑水,哼。”
栗清圆听着牵一发动全身,有点急,便又回到了昨晚的不安,“你昨晚去找他干嘛的,看吧,被攀诬上了。闹成这样,值得么?”
冯镜衡转过身来,捉她的手,来给他打领带。这条还是她送给他的。
“多大的点事,就皱眉头这样。以后再碰上些对赌,不得愁瘦成骨头。”
栗清圆拽他起身,给他理衣服,也给他系领带。面对面,目光相交,她沉默了几秒,一秒自白,“也许没有我,你……”
他来握她的手,是纠正也是安抚,“没有你,我要么不知道,一旦知道,我连去斡旋转嫁这宗生意的心思都没有。你要相信,我一定会叫汪春申败得比他今天惨烈一百倍,他的儿子我是铁定不会去管的。因为他不值得,甚至龌龊卑鄙,不是神明,凭什么受百姓香火,嗯?圆圆,我那些年上岛,和你一样的心情,我当他是一个介于父亲与兄长之间的人物。”
寄情,排遣。
冯镜衡坦言,他能这么平静地去跟汪割席,能收留他的儿子,已然是千恩万恩了。“不为别的,因为这桩糊涂案,我永远是既得利益者。”他看着眼前人。
栗清圆给他推扶正领结。
这天早上出门前,冯镜衡开了手机,里头各类信息如山崩的雪一般掉落下来。
栗清圆也老早换好了衣服,她说要陪冯镜衡一齐去。被他按下了,见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冯镜衡受用得很,喜笑颜开地安排她,“真不放心我,帮我个忙。就假意急匆匆去找老头,最好能急得掉几滴眼泪,就说你不知道冯镜衡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劝过他,他也不听。可是,这个档口,他被请去喝茶,我真的没主意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栗清圆听到最后一句,属实图穷匕见了。气得砸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谁有心情和你这么没皮没脸的。
冯镜衡就这么笑着捏捏栗清圆鼻子当出门前的告别,主动去辖区派出所接受问话了。
栗清圆没有跟着他们去,却也没有在家里待得住。
她去了趟里仁路。在冯镜衡书房里翻到了上回他们对话时的那支手机。揣回包里,即刻下楼来。
她好些日子没来这里了,七七又胖了一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带了个小铃铛,走到哪里,叮当到哪里。
叮当猫的七七见到栗清圆,跑过来绕蹭了她脚踝好几下,甚者还撒娇地在她面前翻肚皮。
栗清圆伸手安抚了几下,跟七七念叨般地道歉,她现在没空,得去忙点正事。嗯,“解救你爹地。”
说完,栗清圆将七七抱回猫房间里去。
出来才要走的时候,玄关门锁有解锁的动静。栗清圆满以为那头进行地很顺利,连忙赶着去开门,里外的人一齐用力。栗清圆被开门的力道碰撞到了脚趾头。
她忍着疼,抬眸,门口站着的却是冯钊明与冯纪衡。
老大给老头让位,示意里头有人。
冯钊明见到栗清圆,还是先前的和睦沉着之色。然而,说不上来的、像山一般的压迫感。算起来,冯镜衡的沉得住气,真得他父亲亲传。
“清圆你在这里,那么就更好办了。”
“我要老二之前的那截视频。”
栗清圆攥紧她的包链条,她始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老头,干脆就省去了。情急之下,栗清圆并不知道冯钊明要这份证据到底是利不利好冯镜衡,毕竟他违逆他父亲的生意不是笔小数目。
前些日子他哥哥又出了那样的家务事,栗清圆忖度,万一他老头真的迁怒冯镜衡,一时沉寂二儿子,也要保全这宗生意,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事。
无论如何,她得先见过汪那头,也问过冯镜衡再说。
栗清圆局促地摇摇头,避重就轻地说,她不了解说的是什么。
冯钊明鼻孔出气,却始终不是发难的嘴脸。他的说辞是,“我一向有这个自觉,两个儿子的身边人,我这做公公的,不去讨什么嫌。但是,老二今天做了什么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出现在这里,不是他的授命就是你的奔走。”
冯钊明说着,朝栗清圆摊开掌心,一双锐利不迟暮的眼,笃定他要的东西就在栗清圆身上。
再哄孩子般的口吻,“还想和老二好,就听话。”
栗清圆想着早上出门时,冯镜衡那段荒唐的嘱咐。然而,穷则变、变则通。她沉思了片刻,突然坚定地朝冯钊明,“对不起,我暂时不能交给您。无论如何,我得问过冯镜衡、”
“就那么听他的话!”老头这才有了情绪。
栗清圆不慌不忙,“嗯。如果只能这么承认,我想我没理由在您和家家爸爸与冯镜衡之间,有什么不好站队伍的。”
冯钊明听得这一句,哼一声,说了句,“果然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
栗清圆面上一红。
一直沉默背手的冯纪衡有必要提醒父亲,“你和我们掼掼打打再骂上头的弄惯了,别到时候传出去,说你老公公不正经啊。老二又是个肚量那么小的人。”
冯钊明觑一眼老大,再回头查问栗清圆,“那么,老二叫你拿这个视频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交代我。是我自己来的。我想先去看看汪春申那头情况,会会他的管家。”
冯钊明一时咳了咳,从裤袋里掏出方帕捂了捂嘴。平静后,正色望着栗清圆,出口的话谈不上维护,但是鄙夷哪一头,栗清圆听得很清楚。“我早说过的,汪春申他笔挺挺地去死,不干些烂在□□里的事,我可能还服气他是条汉子。到头来,死都不敢死,还纵容身边人跳出来攀诬谁。他和那个唐受钺是真的以为我冯钊明吃干饭的。他们加起来死二十回,我的儿子都不会有丝毫损伤。这种烂人烂事,老二不叫你经手是对的。我们冯家也没到要女人冲锋陷阵的时候。”
栗清圆听老头这么说,并没有多受用。而是反过来问老头,“您不怪他了,我是说冯镜衡。”
“我先把他捞出来,再打断他的一条腿。我的儿子,废也只能废在我手上。”
栗清圆闻言,不禁笑了笑。
就是这份笑,叫冯钊明断定了有些人真的是一路人。
栗清圆始终没有让步。她也跟冯钊明试着开口,“或者您可以帮我联络一个律师,我需要律师在场。而汪那头,无论他醒不醒,我想我去跟他的管家交涉更为直观见效些。”
冯钊明狐疑地嗯一声。
“因为我笃定汪是自己清醒意识下用药过量了,他的管家是第一事发见证人。冯镜衡说,汪对那个管家有过命的恩情。如果这样,无论汪有没有交代遗言甚至遗书,那么管家可能都不想公开,他这个关节很重要。我需要他的正名。”
“嗯,条件呢?”
“条件就是汪亲口自白的视频证据。原本冯镜衡叫板的只是需要唐受钺公开诚信背书与汪体面割席,这里头只是一幅画的真伪,却还有上升到究极的人品起底。讨伐到人品,那么汪的生前生后就彻底没有名誉了。”
冯钊明耐心地听也端详,“你觉得那个老周这个时候咬老二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纯粹的人没了,牵绊没了,一种掀桌报复的痛快。”栗清圆清醒地分析,“汪的事对外披露不披露,都不影响冯镜衡与唐受钺间接迫害汪的最后性命,这样的名声扫地。只要管家不亲口翻供或者拿出遗书证据来。”
冯钊明听后沉默良久。最后,抛出一句存疑,“你怎么确定,汪有遗言还是遗书?”
“不确定。赌的唯一成分就是,他当真文人自诩的话,这是他与自己和解的唯一罪己诏。”
訇然里,栗清圆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小舅那些信真正的意义。
冯钊明略微颔首了下,随即偏头朝老大交代,“派陈律陪着她去。你也一道去,老二前段时间挨的打,你别以为我就这么过去了。我给你三个月考察期,不与老婆修好,不与兄弟修好。你看着办吧。”
冯纪衡一副领命父亲交代的差事。面上不无沉着之色的悔恨。
栗清圆去到医院那头,抢救的人始终没有苏醒,而与汪春申管家交涉得不算顺利。他口径不改,咬定汪先生见过冯、唐二人后,情绪就失了控。也恍惚听见他们都说了你怎么不去死,你该去死的。
冯钊明的私人律师一再提醒栗清圆,三振出局。给对方三次活口,实在不接的话,那就没什么和谈的意义。
也要栗小姐放心,冯先生一定会没事人地出来的。
这点舆论,连疑点利益归于被告都谈不上。
栗清圆听从陈律的建议,却也一面告诉陈律,“我就是不想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利用、构陷我的亲人和爱人。他们明明都对他推心置腹过。”
这期间冯纪衡一直作陪着,没有言声。倒是听栗清圆这么两句,喊她出病房说话。廊道里不时有人来往,冯纪衡略微俯首到栗清圆耳边,稍稍提醒,“嗯。那就告诉他,必要的时候,我们不介意公开向宗的信件。当初汪以管家名义的那笔款项。最重要的是,那幅画,向老师有两个视角构图的原稿。这些,信中都有留痕。”
栗清圆仰头看了眼冯纪衡。对方再镇静不过的一双眼眸,无波无澜,兵不厌诈。
这桩和谈,以汪春申管家老眼昏聩没瞧见房里的遗书而撤诉告终。
是日下午,冯镜衡与唐受钺在警察笔录那头办好交涉及签字。
栗清圆第一时间见到解除嫌疑的冯镜衡时,整个人风尘仆仆的。冯镜衡什么都没说,只手臂一展,把她拎上车。
“我可听说了啊,你在老头面前玩赖是吧。非但不给他东西,还征用了他的私人律师。有本事。这可比一哭二闹三上吊严重多了。”
“严重什么了?”
冯镜衡徐徐笑意,“事实胜于雄辩。老头看明白了呀,你不能没有我。”
栗清圆懒得理他,两个人上了车。第一时间往向女士店里去,店里一堆传统土著的拥趸者,甚至给老板娘的阔少姑爷准备了火盆,要小冯跨一跨。
栗清圆在边上没有反对。到了她房里,她把准备好的衣服拿给冯镜衡,要他去洗一下,换一身。今天这一身,就不要了吧。
冯镜衡嚷她放屁,哪来这么多封建迷信的。栗清圆不管这些,“我就是不想你去被污名被构陷的地方,你也答应我的,不杀人放火不经济犯罪不感情出轨。”
“圆圆,你去找汪那头我是没想到的。”他要她在家里等他的。
栗清圆略微红着眼,嘴角隐忍也委屈,“我不管,我知道你家老头能轻松叫你破局。可是,我就是要去,他们胆敢咬住你,我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硬碰硬到底。他们没理由利用了我小舅一生,又来污名化你。我不允许。”
冯镜衡眉心里有什么跟着跳了跳,“陈律告诉我,你听了老大的话,诈也诈人家。这可不像你。”
“我没有诈。如果他们不翻口供,我真的会这么做。我顾不上小舅会不会怪我。我哪怕清明去小舅墓前跪三天三夜,我也要把他们的虚伪公之于众。因为他们卑鄙地又一次构陷我的亲人爱人。”
冯镜衡看着被逼急的兔子,心火腾地烧起。来揽抱她,宽慰也是哄,“嗯,别急,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眼泪汪成一片的人,还嘴硬着,“我才没有哭。”
冯镜衡一把捞住她,歪头来舔舐那些眼泪,再送到她唇舌里,要她一起尝尝,这有点咸有点涩的滋味,不是眼泪是什么。
此事过去没两天,唐受钺委托原先画廊连同汪春申从前的经纪人联合发表公开声明:汪春申于某年自荐挂售的一幅名为《舐犊》画作,经过专业比稿鉴定,系存在借鉴等不正当谋取利益之行为。
特此,公开声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冯镜衡作为实业企业家二代目与唐受钺合作的地王项目反倒是因为这场学术丑闻吵得沸沸扬扬,圈里圈外议论纷纷。
生意联姻的风越刮越盛,唐受钺关键时候却以送亲友孩子回新加坡为名,避风头去了。
临去前,他托钟宪给栗清圆带话,转告冯二:不打不相识,也算是按着你冯二的要求办到了。至于你许诺的,希望别叫我看走眼。这块地,倘若奠基石上我占不到五成的署名权,那么我宁愿它跟着我一道进棺材。
心想事成,有时候很迷信,或缺一不可,或有且只有。
节假日后第一个工作日,难得,无惊无险地大家齐齐准时下了班。
栗清圆驱车归了家,她人都从车子下来了,进了院门,掏钥匙预备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没锁,里头传来栗朝安与向项的声音。
栗老师这次出差驰援前后半个月不止,连同中间的中秋节都没在家里过。
他给她们带了些特产,向项没眼睛向。只告诉他,圆圆与冯镜衡这头发生的事,向项一五一十说了多久,栗清圆就在门口不作声地站了多久。
栗朝安听后云淡风轻极了,“总归有惊无险。”
“喂,这是你当爹的该有的样子么。”
“明明是你没有跟上你女儿的脚步,好吧。”
“我怎么没跟上!”
“她上车下车,卸了什么担子又新担了什么担子,你没发现,都跟你无关么。”
“你这样说,我不爱听。”
“忠言逆耳,苦口良药。”
“哼,栗老师一辈子就树这么两面旗了。”
栗朝安从行李箱里翻出个黑色陶罐来,说是他们那天晚上恰好有空,一齐去逛集市,“你不是最爱用朴素的陶罐,夏天养荷花嘛。”
“就这个手艺,也值得你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地背回来?”
“就说要不要吧。”
“不要,你怎么办?”
“我留着养乌龟。”
“栗朝安,你是头一号大乌龟!”
屋内一时沉静了良久,才听到栗朝安问向项,“颈椎这些日子牵引还在做么?”
“……”
“向项,我在跟你说话。”
“这半个月,你微信上还没问够么。”
栗朝安换了个话题,“晚上吃什么?你给圆圆打个电话问问看,她回不回来。”
“你不是说,她的新担子不关我的事了么。”
“别和自己的孩子这么计较。”
“那我还能和谁计较。我这么多年都是和我的女儿相依为命的啊。”
栗朝安关键时刻,反矫情一把好手,“相依可以,为命谈不上。向大小姐,最不信的就是命。”
向项最后不跟他兜圈子了,“你中秋那晚打电话给我,最后想说什么的?”
“……”
“栗朝安,你别让我瞧不起你。也别这么多年来,一点长进没有。”
屋里一阵空白般地沉默,听得向项高跟鞋起身要走的脚步声,栗清圆才要装作刚回家的样子时,栗朝安忽地高声地喊了记,像是屈服也像挽留,“项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栗朝安,那年你夜里登岛,在我店门口整整坐了一晚,抽了一包红塔山。天亮后,你搭第一班船出去的。”
这是这么多年,每逢中秋,月圆人不圆。栗朝安始终没跟向项问出口的话。
今年的中秋,他们又一次错过了。那晚,栗朝安喝了些酒,给向项打电话,能问的都问过了,连同冯镜衡给她送的中秋拜月礼,都一一查点到了。
于是,向项今天把属于他的那一份,送给他了。
栗朝安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我要这些干什么。”
“嗯,那你问了干嘛?”
“是你一直在催我还有什么事啊。”
“不然呢,有事就说,没事就放电话。”
“……”
“当面说话也是这样。你还有没有事,没事,我走了。”
“现在这个点,轮渡都停了。”
“只要我想回去,有的是办法。”
“向项!”
“喊什么,我耳朵没聋。”
“我知道你耳朵没聋,我喊给我听。对,我说什么,得我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想说得出就得做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