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近东乱局
一支商队穿行在山脉之间,马匹和骡子驮着货物,脖颈上的铃铛悠悠回响。
这里是亚美尼亚高原的大阿勒山区,位于凡湖和埃里温之间,除了世代居住在此的亚美尼亚人外,还有不少自东而来的突厥人和土库曼人在此游牧。
几个月前,这里属于黑羊王朝,但随着贾汗沙的战败身死,白羊王乌宗哈桑狂飙东进,这里的亚麦尼亚村庄和土库曼部落又归于白羊王朝治下。
然而,无论是黑羊王朝还是白羊王朝,都是一个没有什么基层治理体系的游牧政权,对底层村落,底层部落一直采取放养模式,给予他们一定的自治权,委派包税人收取税赋。
这种粗放的管理模式可以使一个王朝在极短的时间内夺取大片土地,底层的村落和部落与中央政权完全属于被保护人和保护人的关系,完全没有什么忠诚度和向心力可言。
黑羊王朝战败后,他们立马向白羊王朝寻求庇护,没有丝毫留恋。
这种王朝非常依赖统治者的个人素质,抗逆性极差,一旦出现变故,立马分崩离析。
这种游牧王朝往往璨若流星,可以引领一时风云,但没办法在历史上留下太长的印记。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马库斯,那群本都人实在太嚣张了,仗着自己有乌宗哈桑的庇护,根本不太想跟我们多做接触。”
商队中央,一位中年大汉愤愤不平地说。
中年大汉魁梧而高大,雄厚的肌肉撑起链甲,脸上有一道丑陋而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到脸颊。
他骑着骏马,左手拽住缰绳,右手自然下垂,和腰间的大刀挨得很近。
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边的情况。
“尤文,别这样说,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一旁的马库斯骑在马上,笑呵呵地说。
“一个夹杂在三大强权之间的小国,曾经的重要盟友格鲁吉亚分崩离析,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向强权之一靠拢。”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而是那群白羊人?他们还算正教徒么?”
尤文粗声粗气地问。
“因为一旦他们向我们靠拢,白羊和奥斯曼都会相当不满意,他们的安全得不到保障。”
马库斯冷静地说。
“再者,特拉比松的科穆宁家族目光短浅,只想躲在黑海一隅割地为王,这种自治权,白羊能给,我们却给不了。”
“哦?”
尤文突然笑了起来。
“你不就是科穆宁家族的成员么?这么瞧不来自己的亲戚?”
“哼,我可是正统的君士坦丁堡人,我们才是科穆宁家族的主支,那群本都人就是一个小分支罢了。”
马库斯冷哼一声。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你说的那么嚣张,对我们还算客气,不仅将一些情报透露给我们,还准许我们登记在科穆宁商会的名下,去白羊做生意。”
“要不是他们的帮助,我们没办法走这么远,更别说收集情报,绘制地图。”
“唉,这白羊王乌宗哈桑对特拉比松还真不错,不仅允许他们到东边做生意,还保护他们免受奥斯曼人的进攻。”
尤文叹道。
“白羊和奥斯曼的协约听说了么?其中一条就是关于特拉比松的,乌宗哈桑禁止奥斯曼人攻打特拉比松,穆罕默德二世也同意了。”
“哼,这么丢人的事就别拿出来说。”
马库斯的脸色不太好看。
“特拉比松的确免受奥斯曼进攻,但每年要向白羊和奥斯曼各交一次贡金,还得允许两国在特拉比松城外驻军。”
“一个公主,换来一阵苟活,这能长久么?”
“你说的是那个嫁给乌宗哈桑的科穆宁公主?西奥多拉?”
尤文问道。
“是的,就是她。”
马库斯苦笑一声。
“那位公主可不只有科穆宁家族血脉,她还是米海尔皇帝的母系后裔,也是格鲁吉亚巴格拉季昂家族的外孙女。”
“唉,这也不算什么吧,米海尔皇帝刚刚收复君士坦丁堡时,还不是向不少异教徒君主寻求联姻,甚至有两个蒙古大汗呢。”
尤文耸耸肩。
“术赤兀鲁思的月即别汗,札尼别汗和旭烈兀兀鲁思的旭烈兀汗,阿八哈汗不都是迎娶了巴列奥略家族的公主。”
“不过,那群从东边来的蛮子还真野蛮,旭烈兀汗没和公主结婚就死了,公主竟然落入阿八哈汗之手。”
“你说的是那个玛利亚公主吧,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让阿八哈汗对她百依百顺,当时的旭烈兀兀鲁思对基督徒可是相当友好。”
马库斯回忆道。
“不过,草原上的生活可不能和君士坦丁堡相比,嫁去术赤兀鲁思的贝叶珑公主和嫁去旭烈兀兀鲁思的玛利亚公主最后都回到君士坦丁堡了,贝叶珑公主还在君士坦丁堡生下了月即别汗的子嗣。”
“这一支到现在还留有血脉,这一代的传人叫安东尼库斯·月即别·孛儿只斤,我之前见过他,陛下准他恢复祖先的姓氏,派他跟着查士丁尼陛下去大草原了。”
说到这里,马库斯十分羡慕。
“要是查士丁尼陛下能在大草原站稳脚跟,这位安东尼库斯再差也是个地方汗王。”
“这么久远了,那些草原部落还认这个王子么?”
尤文疑惑地问。
“有时候,需要的就是一个名分,甭管它是否真实。”
马库斯撇了撇嘴。
“再说,他的正统性越低,对我们的依赖就越大,这是好事。”
“唉,我怎么就没摊上一个好姓氏呢。”
尤文满眼羡慕。
“对了,你说,既然陛下想和白羊王朝结盟,共同对抗奥斯曼人,可不可以让君士坦丁小皇子和乌宗哈桑的女儿定亲呢?反正也算是科穆宁的传人,不丢人。”
“丢人,很丢人。”
马库斯没好气地打断了尤文的话。
“再说,乌宗哈桑和狄奥多西公主的确诞下了后代,也的确是个女孩。”
“但据我所知,那位公主的婚事似乎已经有着落了,虽然还没正式定亲,但已经基本上确定了驸马人选。”
“哦?是哪个小子这么好运?”
尤文问道。
“那人是乌宗哈桑的外甥,说起来也是这一片的名门望族。”
马库斯回忆道。
“我记得他是一个教团的领袖,虽然年仅十岁,但由于祖辈积累的缘故,在这片地方有很多信徒,威望很高。”
“这孩子叫海达尔,但萨拉森人没有姓氏的概念,我们一般用这个教团的名字来代替姓氏。”
“海达尔·萨法维。”
马库斯吐出一个生僻的单词。
“萨法维教团啊,难怪。”
尤文摇摇头。
“我在特拉比松听说过他们,他们从几十年前就在这里扎根了,现在的势力非常庞大。”
“乌宗哈桑跟他们联姻,总有一天会被狠狠反噬。”
“管他呢,至少现在,萨法维还是白羊王朝的好盟友。”
马库斯不置可否地说。
“从旭烈兀兀鲁思时期开始,这一片土地的信仰开始变得非常混乱,几代旭烈兀汗一会儿信逊尼派,一会儿信什叶派,导致各个萨拉森教派在这里盘根错节,互相攻击。”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寻找少数派萨拉森人,争取和他们取得联络,避免萨法维教团和白羊王朝太过强大。”
“当白羊王朝解决了波斯,骄傲自大的乌宗哈桑绝不会和奥斯曼继续和平下去,我们两国之间的结盟是必然的。”
马库斯目光闪动。
“但是,在攻打安纳托利亚时,白羊王朝比我们更具优势,如果奥斯曼被打垮了,那些萨拉森势力为了免遭我们的打击,肯定会自发向同为逊尼派的乌宗哈桑靠拢。”
“这样一来,我们费尽心思打败了奥斯曼,却反倒给他们扫清了入主安纳托利亚的障碍。”
“至于萨法维和白羊王朝之间的关系,据陛下说,在乌宗哈桑去世前,他们估计很难翻脸。”
“为了对白羊的崛起做出遏制,我们必须尽早下手。”
“我们只是其中一支,还有一支更大的商队去了南边,寻找穆沙沙教团。”
马库斯叹了口气。
“真麻烦,这几个世纪以来,一波接一波的游牧部落从东边而来,把整个波斯和近东都冲乱了。”
“算了吧,我就是个护卫,这些事与我没什么关系。”
尤文没怎么听懂,使劲晃了晃脑袋。
“反正我们坐拥几大重要商路,金银珠宝那是应有尽有,继续拖下去,他们绝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正说着,山路骤然开朗,前方出现了一片小山谷,山谷中流淌着小溪,小溪旁驻扎着一些营帐,牧民们正赶着零零星星几只干瘦的牛羊。
“哦?这里怎么新来了一支部落?特拉比松给出的地图上没有标注。”
马库斯掏出地图看了看,有些疑惑。
“这里应该是一支土库曼部族的冬季牧场,但现在正处盛夏,不应该有人来啊。”
“看这样子,他们应该是逃难过来的,而且不止是土库曼部落。”
尤文仔细看去,指了指远方的营帐。
“还有不少营帐属于亚美尼亚人,我认得这种扎帐篷的方式,在北非的几片亚美尼亚定居区比较常见。”
“好吧,那就会会他们,萨拉森人对于商人还是比较保护的,况且我们名义上还属于特拉比松,白羊王授予了我们自由商贸的权力。”
马库斯点点头。
“行,他们已经派人过来了,我先把卫队召集起来。”
远方的部落已经发现了商队,并迅速行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支排列整齐的骑兵小队就跑了过来。
“军容齐整,和一般的土库曼部落有很大区别。”
尤文评价道。
“不好,快列阵,他们的铠甲上有科雍鲁家族的徽章,这是黑羊王朝的残部!”
马库斯大叫。
尤文眉头一皱,正欲下令,远方却传来了熟悉的希腊语。
“科穆宁家的商人!不要惊慌!我们并不是盗匪!”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为首一人大手一挥,骑兵队戛然停止。
“我们是来自特拉比松的商人!来高原做皮货生意!你们是谁家的部队!”
马库斯用突厥语喊道。
“我们曾经是科雍鲁家族的附属部落,首领战死,我们无家可归,逃难来此!”
为首一人将举起空荡荡的双手,以示没有敌意。
“我们实力相差无几,没必要开战,我需要粮食和武器,可以用皮毛来换!”
“我叫宰德·本·阿尔斯兰,以名誉起誓,一定会遵守最古老的商业准则,绝不会对你们发起攻击!”
“宰德?还是个所谓的圣裔?”
尤文冷笑一声,看向马库斯。
“怎么办?要不要相信他?”
“他们兵力不多,虽然军容尚可,但武器比较落后,不少人还带着伤,不是我们的对手。”
马库斯想了想,挥手制止尤文。
“宰德什么的先不要管,宣称自己是圣裔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把他当成一个逃难部落的舍赫就行。”
“这里的形势变化太快,特拉比松给的情报已经明显失去了时效性,我们可以从他口中套一些情报出来。”
马库斯说着,转向阿尔斯兰。
“我是马库斯·科穆宁,特拉比松的科穆宁旁支,负责带商队前来贸易,武器没有,粮食有一些,我可以进来和你们交易,但必须携带与你们数量相等的卫士,这是底线!”
阿尔斯兰和身边几人交谈一番,答应了马库斯的请求,将其带回溪边。
溪边已经围了不少穷苦百姓,有些是亚美尼亚人,有些则是土库曼人,相处还算融洽。
百姓们看见牲畜背上的粮食后,当场欢呼了起来,高喊着阿尔斯兰的名字。
马库斯皱皱眉头,对尤文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冲跟在后方的护卫队员努了努嘴。
将贸易之事交给下属,阿尔斯兰带着马库斯和尤文来到自己的大帐,设宴款待。
一位老人走了进来,身上穿着朴素的教袍。
“您好,亲爱的兄弟,我是佐德村的神父梅斯罗伯,我们从南方逃了过来,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来招待你们。”
老人操着流利的希腊语。
“不过,你们带来的粮食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感谢你们。”
“亚美尼亚神父?”
马库斯看了看梅斯罗伯,又转向阿尔斯兰。
“号称宰德后人的土库曼首领?”
“这是怎么回事?”
阿尔斯兰笑了笑,喝下一杯清水。
“他们跟我签订了契约,我将保护他们,就这么简单。”
见马库斯依旧非常疑惑,阿尔斯兰叹了口气。
“我不是土库曼人,来自巴格达,是个正统的阿拉伯人。”
“我的父亲曾为黑羊王朝担任税官,后来被人诟病,整个家族四散流离,我和两个弟弟跑到了北边,托庇在一个土库曼部落下。”
“那个部落也是阿里的追随者,对我非常友好,部落舍赫临死前将部落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