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看看海达尔的军队。”“看出什么了?”
阿莱克修斯问道。
“仅仅是先锋军,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阿尔斯兰摇摇头。
“但是,比起上次,人数少了,希尔凡的正规军更是消失不见。”
阿尔斯兰指了指远处,红头军们正在扎营。
“看来,比起我们,希尔凡人明显更害怕你的皇兄。”
“希尔凡人在切尔克斯和哥萨克的铁蹄下瑟瑟发抖,他们没办法向萨法维提供多少帮助了。”
“至于海达尔,据我猜测,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第一次圣战草草收场,还是想来赌一把。”
“呵呵……他的父亲祝乃德依靠吉哈德圣战赢取了巨大声望,他恐怕也是这种打算,现在估计恨透了你们。”
阿尔斯兰看着阿莱克修斯。
“你有火枪,有充足的粮食和新式燃料,人数还得到了增多,他们已经很难攻下这座城堡。”
阿尔斯兰一笑。
“萨法维人最擅长虚张声势,千万别被他们吓住。”
“放心,我已经收到了皇兄的信。”
阿莱克修斯简单地说。
“也许在海达尔眼里,我们只不过是靠天气逃过一劫,一旦开春,等待他们的只是一座破烂的堡垒和几十个虚弱的骑士罢了。”
“但是,我们可不只是靠这些来打仗的。”
“那靠什么?我其实也挺奇怪的,你们的发展速度简直惊人。”
阿尔斯兰问道。
“信仰,虔诚?这些他们也有——”
“我家有钱。”
阿莱克修斯一脸理所当然。
“行吧,那我走。”
阿尔斯兰楞了一下,摇着头,走下城楼。
营帐扎完后,先锋红头军们吹响号角,敲响战鼓,气势汹汹地来到城外,在远程武器的射程外排好阵势。
见骑士团军容严整,武器充裕,士气高昂,对方踌躇片刻,一位红头骑兵跃马上前,挥舞双臂。
“不要攻击,我是海达尔首领的信使!”
“请你们的大团长出来说话!”
阿莱克修斯制止弓手,探出脑袋。
“我就是阿莱克修斯·阿维什·巴列奥略,斯巴达亲王,圣安德鲁和圣乔治骑士团的大团长,吾主耶稣的忠实信徒!”
“海达尔首领邀请您下来一叙,他发誓遵守古老的战争法则,您不用担心受到伤害!”
红头骑兵说完,毫不停留,跑马回阵。
他使用的是希腊语,城楼上的骑士们都能听懂,纷纷看向阿莱克修斯。
“殿下,不要去,萨法维不值得信任!”
鲍里斯压低声音。
阿莱克修斯想了想,摇摇头。
“当年君士坦丁堡之战时,穆罕默德邀请我的祖父出城谈判,他没有退缩。”
“这是战争礼仪,海达尔是个教长,他要想维持权威,不可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鲍里斯还欲再劝,阿莱克修斯挥挥手,走下城楼,在所有人敬佩的眼神中,骑上自己的战马。
小门打开,阿莱克修斯全身披挂,马匹的背上覆盖圣洁的白衣。
阳光映射着白衣和银甲,为阿莱克修斯的身影镀上一层黄金。
对面军阵中,一位戴着头巾的少年同样单人匹马,来到阵前。
隔着一道壕沟,两人冲彼此微微点头。
“我是海达尔,祝乃德之子,法蒂玛的后裔,流淌着先知之血。”
少年高傲地说。
“我是阿莱克修斯,圣君士坦丁之孙,伊萨克皇帝之子。”
阿莱克修斯看着年方十二的海达尔,面色平和。
“古老美德的遵守者,冰封者阿莱克修斯,好久不见。”
海达尔淡淡说着。
“我无意与你为敌,让出道路,相安无事。”
“执意抵抗,你和你的骑士都将悲惨死亡。”
“你是西方皇子,为什么要为格鲁吉亚人流血牺牲?”
“我是基督徒,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主的羔羊。”
阿莱克修斯注视着他。
海达尔也看着对方,突然一笑。
“据我所知,你不好杀戮,笃行正义,在你的土地上,就连伊斯兰商人都能正常通商,不用担心强盗的洗劫。”
“你的名声流传在外,在我出征前,竟然还有一些商人提出异议,不想让我攻打圣十字地。”
海达尔的笑容扭曲起来,面貌狰狞。
“但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和你的父亲只不过是为了格鲁吉亚的王冠罢了,何必如此虚伪。”
“你放我过去,我将格鲁吉亚尽可能搅乱,他们越混乱,你们的胜算就越大。”
“我们完全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必要,甚至可以暗中合作。”
海达尔见阿莱克修斯一言不发,眉目一亮。
“你的哥哥在北边大肆屠杀,大量的学者和知识分子被贬为奴隶,大量的桥梁和房屋遭到焚毁,他所经过的地方,简直比蝗虫啃过的农田还要干净。”
“你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你代替他成为共治皇帝,大家都很高兴。”
“我帮你当上格鲁吉亚之王,你以格鲁吉亚为基业,谋取君士坦丁堡的皇冠,也许能有不小的希望!”
“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海达尔口不择言,越说越兴奋。
“我以为萨拉森人不喝酒。”
阿莱克修斯轻蔑地看着他。
“什么?”
海达尔皱皱眉,不明就里。
“我还有些路易波士茶,等会儿送给你,醒酒的。”
阿莱克修斯撂下一句话,调转马头。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罢了,别到我这里显摆你那初出茅庐的计谋。”
阿莱克修斯冷淡地说。
“我知道你不成熟,没想到竟然如此异想天开。”
“你的那些支持者们把你当成神明一样供奉,你该不会真把自己当神明了吧?”
“你想打多久,我奉陪就是。”
阿莱克修斯纵马离开,留下海达尔愣在原地,气得满脸通红。
……
马尔马拉海东北部,博斯普鲁斯海峡东岸,安纳托利亚城堡。
14世纪末,奥斯曼苏丹巴耶济德一世为了攻打君士坦丁堡,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一侧修建了这座堡垒,在这里,博斯普鲁斯海峡非常狭窄,是最适宜进行登陆作战的一片区域。
十七年前,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出于同样的理由,又在安纳托利亚堡垒的正对岸修建了一座规模更大,火炮更多的堡垒,将其命名为鲁米利亚堡垒,又称“割喉堡”。
黑海海峡大概是全世界最容易封锁的海峡,无论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还是达达尼尔海峡都极为狭窄,只要在两边都建上堡垒,布置火炮,火力网完全可以将狭小的海面彻底笼罩。
爱琴海壁垒计划正式启动后,距离欧洲大陆最近的安纳托利亚堡垒第一个迎来扩建,大量的希腊劳工被强制征召,大量的石头和泥土被堆砌在此,如果不是苏丹陛下实在缺钱,恐怕就连昂贵的火炮都会多铸几门。
尽管如此,安纳托利亚堡垒还是成为了整个爱琴海壁垒群最坚固的要塞,城防齐整,火力强劲,可以覆盖小半片海峡。
战争爆发后,安纳托利亚城堡迅速被驻军填满,一千余名士兵分别驻扎在城堡各处,更多的机动部队分布在附近的军营之中。
正值夏夜,安纳托利亚要塞安静了下来,巡夜的士兵们举着火把,轮休的士兵则陷入安眠。
最高的一座塔楼内,堡垒指挥官端坐在书房中,伏案而写。
蜡烛滋滋作响,羽毛笔沙沙划动,夏虫的嘶鸣萦绕耳边,更显夜的宁静。
苏哈特停下笔,望着窗外的点点灯火,紧皱的眉毛舒缓了些。
苏哈特是个纯正的奥斯曼突厥人,祖上还迎娶过奥斯曼家族的公主,颇有几分势力。
穆罕默德二世转进安纳托利亚后,德夫希尔梅派遭到打压,突厥贵族重新登上权力舞台,他们迫使苏丹放宽了耶尼切里禁卫军的招兵标准,将自己的孩子也送进营中。
这一举动的确让穆罕默德二世赢得了不少突厥贵族的支持,但这些出身突厥贵族的“新耶尼切里”实在不比他们的前辈,不仅战斗意志较弱,还带来了不少从前没有的陋习,嫖妓,酗酒,抽大烟……
为了尽可能保持耶尼切里的战斗力,苏丹陛下没有将他们混编,德夫希尔梅制度下培养起来的称为“老耶尼切里”,突厥贵族组成的称为“新耶尼切里”。
当然,哪怕在二十年前,奥斯曼帝国都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突厥贵族们还没有彻底腐化,他们中,不少人依旧像祖先一样勇武善战,像祖先一样誓死效忠奥斯曼家族。
苏哈特就是这种人。
在他的管理下,安纳托利亚要塞保持着从前的高效率,一切军务都条理清晰,明明白白,没有给海峡对岸的希腊人一点机会。
苏哈特是个纯粹的军人,他也一直以此为傲,除了领兵打仗外,他根本不关心任何事。
但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实在让他始料未及,让他整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苏哈特叹口气,拿起笔记本,静静阅读着自己的战争笔记。
“伊历863年初春,狂风暴雨暴雪席卷了整座要塞,天上完全没有太阳,士兵们养殖的牛羊鸡鸭开始死亡。”
“邻近的村子遭灾严重,他们没办法给我们提供多少补给,苏丹陛下的粮食又迟迟不到,大家都很担忧……”
苏哈特回忆起初春的暴雪,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想了想,他继续看下去。
“水井被冻住了,士兵们不得不前往冰封的小溪凿冰取水,我们的燃料消耗很快,去年囤积的木柴眼看就要不够了。”
“又过了几天,木柴彻底告罄,原先负责给我们运送木柴的村民很久没有再来,我猜他可能死了……”
“我安排士兵们出城砍柴,征召兵还好,但耶尼切里们说什么也不干,我没有办法,只能以身作则,安排我的亲兵出城砍柴,他们这才满不情愿地离开了堡垒。”
“伊历863年3月,有人死了,活生生被冻死了,一群士兵在砍柴的时候迷了路,被发现时,已经是硬邦邦的尸体……”
“3月末,粮食不够了,我告诉士兵们,大雪堵住了道路,只要雪化,苏丹的粮食必然到来……”
看到这里,苏哈特有些烦躁,连翻几页。
“谢天谢地,苏丹的运粮队总算来了,粮食还算多,但质量已经严重下滑,不少耶尼切里十分不满,吵闹着敲锅,被我劝住了……”
“我告诉他们,现在是危急关头,外面的希腊魔鬼虎视眈眈,只要他们打过来,我们的家人全部都得死,他们似乎真的体会到了苏丹的难处,又或许只是被吓住了,安分了好长时间……”
苏哈特又翻过几页。
“863年5月,天气总算晴朗了些,粮食也变多了,据说是从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手上收来的,造成了不小死伤……”
“为了提振士气,我带着士兵们去河里洗澡,去海边拉练,大家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可是,就在我们唱歌时,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希腊军舰,安拉在上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军舰,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要塞。”
“我敢说,海峡的风浪根本拍不翻它。”
“我们立马跑回了要塞,敲响了警钟,炮手迅速就位,随时准备消灭希腊入侵者。”
“可惜的是,他们一直在火炮射程外逡巡着,没有靠近的意思,不知为何,我的感觉十分不好,似乎有双眼睛正观察着我们。”
“当天晚上,就在我们进入梦乡时,希腊人的舰队再次出现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庞大的舰队,他们毫无进攻的想法,一直对着要塞开炮,尽管大多数炮弹都打不到我们。”
“那一夜,整个要塞都紧张兮兮,我立马通知了附近的驻军,他们在海岸边展开搜索,没有发现希腊人的踪迹。”
“他们的炮火持续了一夜,吵得我们压根睡不着觉,神经一直紧绷着,生怕他们在下一刻就大举登陆。”
苏哈特看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来了,还是一样的套路,还是一样的炮火连天。”
“接下来,他们时不时对我们发起试探性进攻,胆子还越来越大,有一次,他们的几艘小船甚至摸到了岸边,我们的火炮竟然没有开火,索性巡逻骑兵发现得早,成功赶走了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士兵们还能轮休,但炮手是专业人才,没办法替代,整日整夜的盯防让他们神经衰弱,吃饭的时候都能昏睡过去。”
“我没有办法,只好削减了当值火炮的数量,让炮手们充分休息,这才使情况有所改观。”
“但是,最令我忧心的是,士兵们对希腊人的警惕心越来越弱,他们似乎天真地认为,希腊人不可能登上海岸,虚张声势的炮击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爱琴海沿岸的各处要塞都遭到了相似的情况,只不过我们这里最为严重。”
“爱琴海壁垒的设计师和我的叔叔有一面之缘,我们对他十分放心,我们的壁垒群的确将所有适合登陆的地点保护了起来,也的确让希腊人十分难受。”
“但是,再伟大的堡垒也离不开坚强的士兵,最成熟的防线往往是从内部被打破的。”
“我们又能耗到什么时候呢?”
看到这里,苏哈特的眉头隐隐作痛。
“863年6月,粮食配给越来越少,弹药和武器也很久没有送来,我不知道苏丹陛下遇上了什么麻烦,但再怎么苦,也不能苦前线奋战的士兵啊!”
“不久后,东线开战的消息传到了这里,白羊王朝的大军分三路越过边境,卡拉曼和拉马赞不出意外地爆发叛乱,打成一团……”
“我听商人们说,很多地方都遭到了灾害,苏丹陛下十分为难,过度征粮只会导致越来越多的地方爆发叛乱,我能理解他,但谁又来理解我呢?”
“863年6月底,又一则坏消息传到了这里,高原上的一些游牧部落开始劫掠了,苏丹陛下十分生气,他们要求苏丹拨款赈灾,提供粮食,种子和牛羊,但苏丹陛下又能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些东西呢?”
苏哈特默默地看着自己潦草的字迹,不发一言,翻到最后一页。
“安纳托利亚要塞离鲁米利亚很近,我站在高处,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割喉堡的城墙,看见海面上巡逻的希腊舰船,看见一艘艘满载货物的商船驶向康斯坦丁尼耶。”
“天气晴朗时,我还能看见康斯坦丁尼耶模糊不清的轮廓,那座城市是那么美丽而富饶,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奥斯曼家族说,这座城市终将属于他们,这是安拉的旨意,曾经的我深信不疑,但现在,我只能幽幽一叹,不知所云。”
“这几天夜里,希腊人的舰炮依旧敲响,与此同时,天空上飘来一朵朵火,我知道这种东西,下面是燃烧的蜡,上面则是纸笼,很容易制作,希腊人曾经在北非用过这种东西……”
“但是,愚昧的士兵和百姓完全不懂,他们一心认为这是魔鬼的灯火,希腊皇帝则是火狱中的告死天使,还称其为魔鬼灯,简直令人生气……”
“大事不好,一些魔鬼灯落在了农田和森林中,引起了火灾,虽然及时扑灭,但这反而让愚昧之人对魔鬼灯的传说深信不疑,惶恐和不安继续蔓延,我实在无能为力……”
“在开战之初,苏丹陛下为了将整个爱琴海壁垒整合起来,曾专门设置了情报官,他们在每个要塞间奔波,我们则将最近的情报告诉他们,直接传到苏丹陛下的案桌前。”
“我曾将这些情况详细写明,一股脑交给了情报官,请他转交苏丹,请苏丹为我们解决问题。”
“但是,他却斥责了我,认为我们的要塞没有遭遇大规模入侵,依旧固若金汤,不需要为了这些小事劳烦日理万机的苏丹陛下。”
“我怀疑,这可能是因为我从不向他行贿,士兵的伤亡也如实汇报,从不和他瓜分空饷。”
“唉,这简直令人寒心,我承认,这种事非常正常,每一支军队都会发生,但这也得分时节啊!国难当头,一个个忙着抽大烟,吃兵血,将苏丹的粮食往自己的口袋装。”
“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好自己,绝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祖先拼死奋战得来的领土,绝不能在我们的手上轻易丢失!”
轰——
海面上,火炮又一次轰鸣了起来,紧接着,魔鬼灯悠悠飘过,像是漫天星辰。
士兵们已经对此感到麻木,无精打采地走出军营,无精打采地列队,领取自己的装备。
苏哈特站起身,放下笔记本,取下墙上的弯刀,慢慢披上甲胄。
门开了,仆人闯了进来。
“阿伽,情报官让我来问问您,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小心地说着。
“他准备明早离开,您这周的情报却还未上交,他也让我催催您。”
苏哈特苦涩一笑,闭上满是黑眼圈的双眼。
“没什么事,让他好好睡。”
“至于情报,我没写。”
“那您……”
仆人有些为难。
苏哈特睁开眼睛,径直走出房门。
“你告诉他,西线无战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