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绝舟看着左前方躺在巷角的几个模糊人影,沉默着不说话了,紧接着,卫梓风又对他笑了笑,“不提这些了,给你看样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小圆球往地上一抛,那圆球落地后竟伸出八个腿,它分辨信号似的原地转了一圈,随后如小蜘蛛一般朝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飞速爬行。卫梓风接着又打开终端,一块屏幕瞬间弹了出来,那画面先是卡顿了几秒钟,随即,之前的男人便出现在了屏幕中央。
——这麻杆一样细瘦的男人完全没察觉出自己被追踪了,他紧紧用布捂着那盒营养剂,左藏右躲小心翼翼地顺着几条巷道前行。顾绝舟已认出这不是通往药店的路,又过了一会儿,只见这人站到一低矮破烂的房前,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低头又瞧了几眼那营养剂,紧接着他抬手挠了两把头发,焦虑地在房门口徘徊一阵,下一秒他咬紧牙关,猛地推开房门踏了进去。
老旧的铁门“嘎吱”的响着,开启拟态的小圆球悄无声息跟进门中,那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狭小空间中,一个瘦得双助突出的小男孩缩在张勉强能称之为床的硬木板上,听见声音后转过头来,露出双布满白翳的眼睛:“哥,是你吗?”
“莱依!”那男人迅速上前:“我今天捡到营养剂了!”他说着便要将那盒子递给小男孩,然而当他低下头看到那四支针剂时,某种剧烈到发疼的麻痒感忽地从他的脚底一路向上攀爬进他的大脑里,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那几只营养剂拉长又缩短,最终逐渐变成了白色小药丸的模样……
男人的脸庞抽动了两下,仿佛被鬼魂附身了一般变得可怖而狰狞,这时那小男孩又叫了他一声:“哥?”他好似回过神来,将营养剂猛地塞进对方手里后便退进了房间的角落中:“……你用吧。”
小男孩大约也知晓自己的哥哥是个什么情况,他略微不安地摸起一根针剂:“哥……你不用吗?”
“……不用。”男人贪婪的目光不断在淡绿色的营养剂上流连,可当瞟见他弟弟青白色的小臂时,他忽地如被雷劈了般浑身一抖,接着张口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嘴里含糊着说:“我不用。”
莱依犹豫了片刻,仍听着哥哥的话将营养剂注射进了自己体内。男人始终缩在墙角,这时药瘾似乎翻了上来,他的皮肤表面涌过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咬在手上的力度也不由加重了,尖牙刺破肌肤,鲜血顺着小臂淌下,男人无声哀嚎一句。卫梓风送去的高级营养剂效果惊人,眼见那第一管才打了一半,莱依灰败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红润之色,男人瞧着他弟弟将剩下的营养剂收进床里,听着对方说“这些要留给之后的一星期”,而他的视线根本无法离开床下那黑暗的空间。
男人整个人抖得如筛子一般,他细瘦的脖子上立起青筋,莱依仍同他说着这一天发生的趣事——似乎是有只鸟从屋顶的破洞里钻了进来——他口中握成拳的手已被咬得血肉模糊,男人双眼大睁着像是要把眼珠瞪出眼眶,脸部通红的肌肉全都拧在了一起,一切神话故事里最邪恶的妖鬼看起来都没他的样子可怖,浑浊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缓缓划过了那勾壑分明满是油污的面庞,男孩的话语一停,“……哥?你受伤了吗?”
男人下意识摇头,摇完才想起他弟看不见,“……我没事。”他此刻狼狈至极,然而声线却压得异常平稳:“我听你说话呢。”莱依闻言便放下心继续同他比划着道:“……那鸟一开始在屋顶上蹦来蹦去,我还以为下雨了呢,我想着,我明明感觉有太阳照在我的腿上,天上哪儿来的雨?……”男人的目光仍无意识盯着那营养剂,听到这话却忽地咬着手笑出一声,他脸上的泪便混着口水与血流进了他嘴里。
这时,卫梓风轻轻问顾绝舟说:“顾小舟,你觉得恶心吗?”
顾绝舟盯着那屏幕,男人本就长得贼眉鼠眼,此刻五官挤在一处愈显丑陋,更不用提那瘦得和猴一般的男孩,可顾绝舟看着两人,往常站在繁华的宴会厅中央瞧那些俊男美女来来往往时的烦躁却忽地消失了。卫梓风便将终端关掉,她道:“可惜我无能,既没见过有逃离毒瘾的成功案例,也不知怎样才能救一个吞食过禁药的人,但我给十个染上了药瘾的贫民送出一盒营养剂,其中有九人拿这营养剂换新的禁药,只有一人选择将它存下来留给自己的亲人或是为往后的余生,我便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你看,顾小舟,这个世界的确主要由腐烂与污垢组成,可人当真是个奇妙的物种,即便在最痛苦绝望的环境中、也依旧会有某些人仍坚持着他们高尚而珍贵的品质,像是在沙中淘金子,也许我用大半辈子都只能捞起污脏的泥沙,但我知道总有金子藏在那我还未开发的土地下——我便可以因这微不足道的闪光而活着,它们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你问我人为什么活在这世上,这确实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无法给出什么确切的答案,只好用自己的例子来为你提供参考。不过顾小舟,世界是个多面体,在你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最终决断前,我想先带你好好挖掘一下这个世界——或许你能找到那块让你为之动容的金子呢?”
顾绝舟眼珠微微转了一圈,握着卫梓风的手又抓紧了些。
他心说,那金子我早就找见了。
……
当天夜里,卫梓风从盥洗室里走出,路过楼梯处时她瞧见下方隐约传来的灯光,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惯有的笑意与温和忽然变淡了。卫梓风顺着那楼梯缓缓朝下走去,只见一楼那亮着黄灯的餐厅处,一个人影正坐在餐桌上首,动作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牛排。
卫梓风深吸一口气,她打开终端将顾绝舟的房间调成隔音模式,随即她对那人影道:“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脸坐在这里。”
那人影——顾笙云放下刀叉,又用餐布拭了拭嘴角,接着他抬眼望着卫梓风说:“这不是你对我的要求吗?——无论公事如何繁忙,至少每天回家一趟。”
“是啊。”卫梓风冷笑一声:“只可惜我没要求你不能出轨——我以为这是夫妻之间最底线的原则了。”
“我没有出轨。”顾笙云说完,他稍微顿了顿,“如果你说的是奥薇尔·莱克,我与她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
“连孩子都有了你告诉我你们只是利益关系?!”闻言卫梓风心头怒火更盛,忽地一股痒意窜上了她的喉间,她没忍住捂嘴低咳了几句。
“那个孩子只是我用来制衡卫家的工具。”顾笙云自始至终神色异常平静,“卫家仗着顾绝舟有恃无恐,我需要一个没有卫家血脉的指挥官候选人来敲打他们——贫民窟里各种传染病混杂,万能疫苗未必能全部拦截,你又对治疗剂过敏,记得及时让医生替你检——”
卫梓风拿起桌上装了水的杯子便泼在顾笙云脸上,她冷冷说:“滚出去。”
顾笙云静了片刻,随即他道:“从财产权属角度来说,我享有这幢房子一半的所有权。”
“那是我不配和顾大指挥官待在同一屋檐下了。”卫梓风嘲讽地牵起嘴角,她“砰”地将那空杯放回桌上:“既然你已经准备和卫家决裂,那就决裂到底吧。”
她转身便走,顾笙云这时说:“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卫家大小姐,对我而言,你只是卫梓风。”然而对方脚步一刻不停,转瞬便消失在了楼梯口,他便又住了口,几分钟后,他慢慢将目光移向餐厅外大客厅墙上挂着的巨幅结婚照,其上一对男女幸福地靠在一起,眼中盛满了藏不住的笑意。
半晌,顾笙云垂下眼眸,他没管脸侧正滴水的头发与沾湿的衣襟,只是继续拿起刀叉,切割着那盘已经冰冷干硬了的牛排。
……
第二天卫梓风便带着顾绝舟搬离了那座她与顾笙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豪宅,没过多久她又联系工程队将那房屋一半的区域推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本以为顾笙云随后也会将这残破的宅邸彻底坼除,然而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伊斯特区最高指挥官竟选择将那歪歪扭扭的半面豪宅保留了下来,最终这一奇特建筑成为了黛安拉坎瑞的权贵们私下里始终津津乐道的话题。
顾绝舟便在卫家主宅中与他的母亲开始了新的生活。往后的每一日,卫梓风都会带着他去贫民窟中走一遭,有时在某家的窗底下埋入两盒营养剂,有时偷偷将禁药铺中的卖品换成牛奶味的糖块——如卫梓风所言,即便她的出身使她不可能大规模地改变贫民窟的惨相,可每救下一个人都已是在一场灰暗的生命中创造出一个奇迹,这足够让她感到欣慰与快乐——她还用高级治疗液医好了那个叫作莱依的男孩,只是托这大嘴巴男孩的福,没多久那附近居住的孩童都私下口口相传着“贫民窟里有个神秘的‘仙女姐姐’”,专给听话善良的小孩实现愿望。
顾绝舟并非是乐善好施的性格,对其中的贫民也不能说有多同情,但他很喜欢跟着卫梓风去做这些事:他喜欢看卫梓风因“仙女姐姐”的称呼而尴尬到不停挠着自己后颈的模样,喜欢对方成功将一个人的命运由死导向生后流露出的由衷的喜悦,喜欢卫梓风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而与整个伊斯特区权贵们背道而驰时的潇洒与张扬。
他甚至想,如果时光始终如此,那么活着似乎也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可惜好景不长。
好景总是不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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