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徐庆利。
因着包德盛的死,他困在这群山之间,转眼已是数月。
不敢见光,不敢生火,只能捡果子,吃生食,破衣烂衫,孤魂野鬼般残喘。
直到命运悲悯,赏了他个还魂的机会。
那是一个郁热的夜晚,古铜色的圆月,蔽在椰树叶片之后,一草一木,皆宛若画布上的静物,一动不动,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耳畔充斥着躁动的蛙鸣。
徐庆利藏在溶洞深处。
抱着膝,侧身卧在崎岖潮湿的石面,钟乳石上的水,一滴滴落下来,划过面颊,像是泪。
他腕上还戴着那块表。
尽管表面蒙污,早已看不清指针上的时间,尽管在这广袤的原始丛林中,人类设定的二十四个小时完全失去了功用,可他仍旧戴着那块表。
这只老校长赠予的手表,是他最后的尊严与体面,是他短暂的顺遂人生的见证,是他晦暗记忆里唯一的华光,每每站在疯癫的边缘摇摇欲坠,只消看见这只表,就仿佛重新看见了暖融喧闹的人世间。
终有一天会回去,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
人是需要一些谎言的,唯有欺骗,才能让他活下去。
徐庆利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听秒针滴答,听洞穴深处暗河的奔腾,听林海间仓鸮沙哑断续的悲鸣。
月亮越升越高,村落里的灯,一盏盏暗下去。
当四野的活人全部沉入梦乡时,他爬出洞口,披着月色,饿鬼般四处游**觅食。
饥火烧肠,树下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腐败果子只会让他更加疯狂。
他渴望肉,渴望盐巴,渴望一点点的干粮,今夜他决定往远处走走,去相邻的村子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些食物,哪怕是一丁点碎肉,一小袋孩童吃剩的零食,甚至是泔水桶里的残羹汤汁。
徐庆利扶着树干,蹑手蹑脚地前进,穿行在树影之间。
在一片灌木丛中,他听到低声嘀咕,一男一女。
徐庆利住了脚,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同类的话语,让他有些恍惚,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立起耳朵,却依旧听不真切,来人同样隐身于夜色之中,似是同样见不得光。
他移近了几步。
空气凝滞的夏夜,只听得阵阵气喘吁吁。
多半是撞上了荒野里的苟合,徐庆利当即心下了然,呵,长夜漫漫,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忽然起了兴致,循着声响,悄悄扒开一条缝,偷眼观瞧。
果然,男人**着脊背,旁边是个娇小的女子,衣着单薄,正抓着男人胳膊,慌乱地四下张望,他连忙躲回树丛,匆忙之下,只瞥见男人背上的刺青,是尊半身关公,怒目圆睁。
他觉得不吉利。
观音闭眼不救世,关羽睁眼必杀人,虽然徐庆利不文身,但多少也听说过这样的讲头,文身若是文了关老爷,那断然是不能文睁眼的,因为睁眼的关老爷是要大杀四方的,一般命格弱点的根本扛不住,往往给自身招致血光之灾。
他禁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才发现男女身后的地上,丢着一只黑色皮革包,大开着口子,像是某种**。
他不愿偷。
可如今他是一个饿疯了的野人。
徐庆利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手,只取一样,他告诫自己,不可以贪,无论抓到什么,只要是能果腹的东西,见好就收,绝不再伸第二次。
男女哼哧哼哧忙活得热火朝天,自然没人注意到树丛中伸出的那只手。
摸摸索索,手探进了敞开的口子,探入未知的漆黑。
徐庆利缩回来一看,掌上摊着张百元钞票,崭新的,右下角溅着几滴褐色污渍。
他挪动屁股,换了个角度,抻长脖子再次朝皮包里张望,发现里面盛着满满一兜子的钞票。
仔细一听,发现声音也不太对劲,并非是男女偷欢,更像是某种劳作,两个人咬着牙忍耐,强抑的静默,暗含着不可言喻的悲苦。
他壮着胆子探出脑袋,发现男人弓身立在那里,一铲子一铲子地往下锄,背上的肌肉裹着汗,在月色下泛起一层银光,女人也脱了外衣,苍白的身子,跪在旁边,两条长胳膊向前探,一捧捧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麻利地朝外舀土。
二人脚底似乎还搁着什么,黑黝黝的,看不清楚。
“够了吗?”
沉默,女人前倾着身子朝里探,半晌,颤着声回答:
“够了。”
他们在挖坑。
徐庆利明白了,也许是二人得了笔不义之财,想要暂时埋在这深山之中。
他转身想走,毕竟钞票填不饱肚皮,他要的是吃食,可转念一想,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炸开:他可以用这笔钱买通村人,也可以改头换面,甚至,远走他乡,将这笔钱用作投资的第一桶金,余生享受荣华富贵。
原本只想寻求一碗饭,如今面前却搁着座金山,徐庆利心脏咚咚擂着腔子,屏着呼吸往后退,不料,踩到了树枝。
咔嚓的脆响,在这惊心动魄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谁?”
自然是没有回应。
心虚的三人同时僵在原地,乌云遮月,他们都没有看清彼此的脸。
男人撂下铲子,从裤兜掏出刀,一步步朝他逼近,徐庆利闻到了血与汗的腥气,男人沉重灼热的呼吸,晃动着他面前的叶片,他忘了跑,只闭着眼睛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