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里有对天恩的敬谢,想必也有实实在在的感慨吧。最寻常不过的叮咛,让她脸上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愈发让他认定了,这么好的姑娘,本不该落进余崖岸那样的人手里。
可是惆怅归惆怅,眼下他也只能远观罢了。刚才那伴着星辉的一路,是严谨的帝王征程上,难得的一次奇幻之旅。走到光亮处,这段旅程便结束了,多遗憾!
再深深凝望她一眼,他终于调开了视线,“朕也感激余夫人为朕答疑解惑,时辰不早了,夫人请回吧。”
如约退后两步,向他拜伏下去,然后携着莲蓉,返回她的小帐去了。
皇帝就站在那里,看她一步步走远。他自然知道这送葬的队伍里,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谣言,他自己是并不在乎的,却唯恐她处境艰难,有损名声。
他唤了声“来人”,康尔寿从行障的一角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听令,“万岁爷,奴婢在。”
那远去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皇帝这时才收回视线,淡声吩咐:“流言甚嚣尘上,该压制了。你去传令锦衣卫,把那个传谣的人给朕揪出来。不必就地处置,别惊扰了太后和太妃们,拿住了即刻送回京城,交锦衣卫衙门承办,是杀是剐,不必回朕。”
康尔寿道是,“那天廊子外头站班儿的,无非那几个人,要查起来很容易。”顿了顿小心询问,“万岁爷这就回去吗?才刚皇后娘娘打发人来请您,说身上不大好,问万岁爷得不得闲,请万岁爷上皇后帐子里瞧瞧去。”
皇帝想起她先前那番言论,本以为她回去之后能想明白,结果到底没沉住气。自己先前是消了火,不想再和她计较了,没想到她等不及“劝解”魏如约,打算先来对他晓以大义了。
也罢,有些话早晚要说出口,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他提起曳撒,循着被踩踏出来的小径,直去了皇后的大帐。
阎皇后这会儿还在和自己过不去,因太后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听见外面忽然通传,说皇上来了,赶忙整整仪容出来迎接,一面行礼,一面把人搀进了大帐里。
皇帝对待后宫,尚且有一副温和的面貌,“朕听说你身上不适,究竟是哪里不好,传太医瞧了吗?”
阎皇后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就是舟车劳顿,有些累着了。加上天儿热,一时间受不住,用晚膳的时候发现牙龈肿了好大一块,想是上火了。”边说边觑皇帝,“万岁爷是从太后那儿过来?”
皇帝没有应她,反倒是牵过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垂眼道:“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不选别人,偏选你做皇后吗?”
皇后顿时一凛,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问题,一直像掩在肉皮儿底下的脓疮,表面看着花好月好,实则泛着一股腥膻之气。平心而论,作为女人,她当然希望皇帝是因为喜爱她,才愿意抬举她,但可惜,这个愿望难以成真。
皇帝这样的人,每行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做一个决定,也必有其深意。她每每午夜梦回,忽然想起自己目下身处的地位,也还是晕乎乎如在梦境。
她们这些侍奉他的人,其实哪一个不怕他呢,即便她现在已经当上了皇后,说眼前人是丈夫,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看他总是平淡和善的样子,但不要以为他对你笑一笑,你就能在他跟前放肆。像前头的金娘娘,胡作非为闹了这么久,早前也算有宠,到最后父亲倒了台,不也像块破布一样,被扔进了西苑吗。
所以你不能自认为和他贴心,你永远应当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他。他掌着你的生杀,并不是一个区区的皇后头衔,就能保得住你。先前她还有几分仗肚逞强的意思,但他来了,就坐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言笑晏晏问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这一瞬她脑子里的糊涂念头一下子就被涤荡干净了,开始极端后悔,不应该在那件事上钻牛角尖的。
现在该怎么办?她带着几分忐忑,惶然望着他,嘴里嗫嚅着:“万岁爷……”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指尖在那细腻的皮肤上慢慢游移,说出来的话,像腊月里的冰棱一样划伤人心。
“因为朕一直觉得,你是后宫众多嫔妃中,最聪明的一个。朕喜欢听话的女人,既然随王伴驾,就要懂得感念君恩、体谅君心。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管的事不管,好好颐养着身子,享受富贵荣华,这才是后宫嫔妃该有的样子。前年你兄弟犯事,消息早就到了御前,朕以为你会来求情,结果你没有,让朕很是欣慰。单是这件事,就让朕看出来了,你是个有远见的人,懂得放弃一个,保全满门的道理。正因你有这份狠心,朕相信后位交到你手上错不了,朕也需要一个善于权衡利弊,话少事也少的皇后。”
阎皇后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娓娓地说,但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立皇后就是为了应付满朝文武,应付天下人。甚至她怀了孩子,对他来说都不是立后的原因。
一瞬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颤声道:“万岁爷,臣妾有时糊涂,想得不周全……”
皇帝笑了笑,“你是想得太周全,这样反倒不好。红尘中事纷纷扰扰,心里自在了,才能做个富贵闲人。你如今怀着朕的孩子,更应当以皇嗣为重,不能太过烦心操劳。这回先帝入葬敬陵,要你随行也是没有办法,总得遵旧俗,让你执皇后祭奠礼。若没有这个老例儿,也就不用劳动你了,跟着长途跋涉,风餐露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