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城深冬的霜雾是从城后方的冥海延绵而来,带着淡淡的咸味,又附着甩不掉的黏冷。
安无雪的双耳都好似被冰凉雾气堵着,让他听不清戚循所说。
但他明明听得一清二楚。
他晃了一瞬,才明白自己不是听不清,而是不想听清。
唯有亡者触碰养魂树精才有反应。
唯有死人才能见到星河道黄泉水后的养魂树。
养魂树是谢折风寻回来的,那岂不是说明谢折风他——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
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其中不合理之处。
但他总觉得不至于,也不可能。
他虽然现在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寻到养魂树,但之前他便一直很清楚——世上唯有死人不能碰养魂树精,唯有不愿重看哪怕那么一次生死之事的人,才不敢碰养魂树精。
不敢碰,这三个字所承的重,太重了。
哪怕是他自己,他同样也不想再经历上一辈子陨落时所经历的一切。
可当时为了不让谢折风发现他的身份,他依然用了养魂树精。
他虽不想,却无不敢。
什么样的生前死后,能让谢折风这个养魂树精的所有者,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养魂树精呢?
安无雪一动不动地沉默许久。
“……他是不能用养魂树精,还是不敢用?”他问戚循。
“我不知道,我哪里在乎谢出寒想什么?你刚不在人世的那几年,我与谢出寒之间,同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是后来为了一同寻复生之法,查清真相,才合作的。谢出寒因为心魔掣肘,有时候需要我跑腿,我才逐渐知道他有心魔。为了查离火宗的事情,我们翻遍古籍,寻出养魂树精的记载。”
戚循的折扇停在掌心,“我看到唯有死人才能看见养魂树的时候,就觉得不可能了。活人遇不见,死人活不了,这样的天地至宝,注定只会存在传说中。”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远方天穹。
明明黄昏未至,天光却忽而黯淡下来,连绵的乌云不知何时飘荡而来,遮住了日光。
好像要下雨了。
“后来谢出寒居然成功地把养魂树精带回葬霜海……”
安无雪双眸突然有些酸涩之感。
“你见过养魂树吗?”他问。
戚循摇头。
“我没死过,是见不着的。”
安无雪长叹一口气,胸腔满是苦感。
难怪。
他还是宿雪的时候,还在困困的引路之下,靠近过霜海核心,见到了养魂树,也看到了在养魂树下控制心魔的谢折风。
养魂树金光灿灿,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那里,其上没有任何特殊禁制。
云舟借着宿雪混上霜海,就是为了寻到养魂树精。云舟当时明明有渡劫后期的修为,谢折风闭关之时,云舟偷偷在葬霜海中行动,却始终没有寻到任何养魂树一丁点的踪迹,最终只能等谢折风为了查云剑门之事,将养魂树精带出落月峰,这才动手。
但此举本就是谢折风将计就计,云舟自然入了套,原形毕露。
从头到尾,云舟都不曾见过养魂树。
安无雪以为是霜海防守严密,如今想来……
如今想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和师弟能见到养魂树。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师弟呢?
他思绪万千,冷静了片刻,才说:“困困曾经直接爬上养魂树为我摘叶……”
“那是因为谢出寒宠它,这几百年来,日日用独一无二的神魂至宝当瘴兽口粮,困困吃多了,自然能感应到养魂树了。”
“阿雪……”戚循轻轻说,“私心来说,我们回不到青梅竹马的当年,我看到谢出寒依然能得你另眼,确实有些不忿。你我都知道谢出寒的性格,我若不说,他也不可能拿这件事博你同情。但我今日来寻你之前,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你想知道吗?”
“我觉得你是想知道的,那我就不能瞒你。”
安无雪确实想知道。
他想知道无情咒到底影响了谢折风多少记忆,想知道当年那一剑的真相,想知道谢折风为什么不碰养魂树精。
但他没想到答案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
“……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怎么活过来的?”他喃喃道。
戚循依然是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同我说?我知道此事,只是因为我助他寻过养魂树。但养魂树精能照亡者生前死后,你若想知道……”
知道的方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轰隆——”
天穹传来一阵雷声。
似有细雨飘下。
安无雪怔然许久。
戚循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戚宗主还有事关两界和安无雪的要事得去办,如今背后之人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还不明了,他们太过被动,戚循耽搁不起,说完这些,终究还是叹着气离开。
安无雪一直在曲家门外站着。
直至细雨渐渐落成大雨,瓢泼而下,织成了一副浓厚雨帘。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流到他的脖颈肩颈,突然冷得他一个激灵。
他才发现自己出了神,连用灵力摒弃雨水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