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 如今我和你的长相,还如儿时那般相似吗?”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叶悯微缓慢地迈步, 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 她伸出手去却只穿过虚无。
这个人言笑晏晏, 模样像她, 神情却又与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遗忘在别处的另一个自己。
画面里的人举起伤痕交错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过五天,我便会失去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时拿到这件灵器,不然便无法让你看见你哥哥长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来那样病态枯瘦,身着蓝袍头戴玉冠, 仿佛一位清贵的贵族公子, 面色苍白却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尽所有树叶的绿树, 最后地蓬勃着。
顿了顿,他低眸叹息一声,道:“不知道现在你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眼里深含温柔与怅然:“云川, 我的今日, 是我们分别的第一百个年头。”
在那个遥远的深秋夜晚,秋风卷起落叶飘过灯笼,叶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 在他与他妹妹分别百年的节点。
他凝视着嗡嗡作响的骰子, 仿佛透过它看向十几年后,他不知模样的妹妹。
他留下这些东西时, 他还未与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这些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终将活于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中。叶麓原无可奈何, 只能掐动手指,依凭他所知的线索,将此刻的自己与十几年后他的妹妹缝于同一时空。
为了多年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把骨头、双耳已聋、瞎了一只眼睛也毁去容貌的那个自己,能让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样。
灯火摇曳,双目明朗的叶麓原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神色。
“此刻你应该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长,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又该从何说起呢?”
从世代星官的叶家出了一对天才双生子开始?从那个妹妹算出星辰的轨迹,招致猜忌祸端,从而离开家门开始?还是从那个兄长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将倾,决定偷窃命运以续命开始?
“我生在叶家长在叶家,年轻时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重。我自认为以我的天资,若能活下来便可在天下大乱时挽救数万万生命,以此为由窃人命运以生存。”
叶麓原以自己的故事开头,娓娓道来。
他凭借精妙的偷窃成功地活过了死期,从此落于红尘外,非生非死命运无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将倾之时。君王令他卜算战果,他占得大战必败,朝代即将更迭。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资过人、命数奇异,可行改运之事,便令他祭献五城数十万人命改天道,为王朝续气运。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天道,第一次开始质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于主君,这本是星官的职责。”
叶麓原的诉说在此停顿,他言简意赅道:“不过后来那五城的百姓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许你有听说,叶麓原是个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这话也没错。”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视着叶麓原的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站在那莹莹发光的影像面前,苍术与秦嘉泽曾经向她提过的零零碎碎的过往,一一从记忆里升起,终于和叶麓原慢慢贴合一处。
成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围绕着骰子的莹莹光亮中,叶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却有着叶悯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锋芒。
所谓星官,占星卜运,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叶麓原却与他职责背道而驰,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从此之后,本应当有百年传承的叶家不再有星官。
“乱臣贼子总是人人喊打的,我们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祸的你,和苟延残喘的我之外,再没剩下一个人。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叶麓原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这世上应该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叶家血脉,你也还有别的亲人。不至于在我死后举目无亲。”
叶麓原说起他在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说起他在被旧臣追杀时,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归还运数。
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