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还未回答, 李楹却?又抹着眼泪说道:“你肯定跟我说,不疼,但是, 你也是人,怎么可能不疼呢?”
崔珣背后伤口鲜血已经染红中衣,潋滟如霞的面容因?为?失血略多显得格外苍白, 眉宇也因?为?疼痛略显紧绷, 他尽力忍住疼痛,胸膛微微起?伏, 但冷若霜雪的双眸,却忍不住有一丝动容。
这六年,他自尸山血海中爬出,行修罗道,做恶鬼事, 算计别人, 也算计自己, 身上旧伤又添新伤,数也数不清,但从未有人问他一句,他疼不疼。
他也从未问过他自己,疼不疼。
因?为?修罗道的恶鬼,是不会疼的。
可当抽抽噎噎的秀丽少女问他,疼不疼的时候, 他才恍惚发觉,原来?, 他是个人,他不是鬼。
他怔怔看着李楹,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未燃尽的烛火照映在李楹噙泪的脸庞上,将她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和光晕,崔珣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洒在青石砖上,如琉璃般晶莹透彻的月光。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他喉咙晦涩动了?动,有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明,月,珠。
但那三个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忽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系好中衣,李楹已经哭到一抽一抽了?,崔珣从紫檀案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给她。
她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崔珣低低道:“生气了??”
李楹点点头,她抽噎着说:“我气你,气我,我什么都气。”
她哭到眼眶泛红,崔珣看着她,却?微微笑了?笑,他慢声?说道:“从丹凤门出来?,回宣阳坊时,会经过一家名为?福满堂的点心铺。”
李楹不知他为?何会提起?点心铺,她抽泣着疑惑抬头,肩膀还止不住一抽一抽的,挺翘鼻尖挂着一颗晶莹泪珠,崔珣继续说道:“福满堂的糖霜,是长安城最有名的。”
“糖霜……”李楹喃喃道。
崔珣手掌撑地,直起?身子,他披上襕衫:“回来?的时候,买给你吃。”
李楹愣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崔珣背影,直到他走出卧房,关上直棂木门,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寻,最后翻出一块,琥珀色的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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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本用于缓解头疾的熏香已经没有再点,而是换上了?安神静心的白?檀香,珠帘之后,太后的气色,比之前?好上不少,她漠然看着匍匐跪于乌木地板上的崔珣,目光扫过他被?血浸透的后背襕衫,半炷香后,她才开口:“起?来?吧。”
崔珣额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他忍痛道:“谢太后。”
他起?身之后,膝盖刺痛不已,就像有万只细针在扎一般,他双腿踉跄了?下?,身躯微微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太后眼神仍旧十分漠然,她淡淡开口:“笞伤还没好,就去鬼市查猫鬼一案,崔珣,吾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忠心可嘉?”
崔珣脸色如纸般惨白?,后背和膝盖痛不可忍,冷汗涔涔而下?,潋滟眉眼在疼痛折磨下?也憔悴不堪,他垂首道:“臣的性?命是太后所?救,自当对太后忠心不二。”
“哦?”太后嗤笑一声?:“这吾可真未看出来?。”
崔珣闻言,抿了?抿唇,然后又重新匍匐跪下?,头垂的很低:“擅自调查太后身边之人,是臣的过错,臣无言可辩,听凭太后处置。”
“吾已处置过你了?。”太后看着那跪于珠帘外血沁衣衫的身影:“吾今日只想?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珣咬牙垂首,支撑身体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片刻后,他道:“六年前?,天威军于落雁岭全军覆灭,郭帅为?全名节,自刎而死,天威军其余将士,也全都力战身亡。”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带着微微颤抖,太后沉默不语,崔珣叩首:“臣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臣,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他眼眶微热,喉咙哽咽了?下?,再未说下?去,只是重重叩了?一首,太后仍然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崔珣,吾在大理寺狱中救出你时,就告诉过你,天威军一案,铁证如山,更何况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铁蹄之下?,奇耻大辱,引来?民愤滔天,百姓需要一个宣泄,谁若想?为?天威军翻案,就会被?群起?攻之。所?以这案,翻不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动,衣衫就会扯到伤口,痛彻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觉得,他们结局,不该如此。”
太后于珠帘之后,看着他的嶙峋身影,她久久未语,待檀香燃尽时,她才终于开了?口:“所?以,你是想?借明月珠一事,胁迫吾,为?天威军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