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走后, 失魂落魄的卢淮才?起身,他步出狱房,一把推开想来询问的大理寺小吏, 然后,踉踉跄跄,一步步, 走到了卢裕民的府邸。
他仰着头, 望着那个朴素简陋的府邸,天空渐渐被云层遮蔽, 雨点稀稀拉拉落下,很?快汇集成密集的雨幕,卢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湿,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卢府”两个大字。
幼时?叔父的谆谆教诲犹在眼前, 他写的第?一个字是叔父教的, 学的第?一首诗是叔父做的, 他一直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冲进去,质问?叔父,问?他沈阙所言是真是假,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却始终不敢进去。
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一进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会轰然倒塌,他不敢。
卢淮闭上?眼睛, 任凭大雨砸到他脸上?,良久, 他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步履蹒跚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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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淮走后,阿蛮进了御史台狱,和沈阙密谈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卢裕民?和裴观岳的耳中?。
卢裕民?大惊,第?一个想法便去问?卢淮,但卢淮却不知去向,他第?二个想法,便去搜崔珣踪迹。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没有?进大明宫告状,也没有?回察事?厅,更没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卢裕民?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他下落。
卢裕民?心急如焚的时?候,崔珣则正?在长安城一家书肆后院之中?。
他誊抄了一份沈阙证词,反贴在一块薄薄的梨木板上?,接着再用刻刀,将证词一笔一划雕刻于梨木板上?,这便是雕印。
崔颂清自任宰辅以来,在大周大力推广雕印,雕印生?产的书籍,价格比手工抄写的书籍要便宜十倍,崔颂清是想让更多的寒门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识得了字,为鼓励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书肆商税减半,因此长安城书肆几?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执着刻刀,薄唇紧抿,在梨木板上?刻着凸起的阳文,他虽手腕无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稳健无误,似乎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划,沁透了五万人的血与泪,就算他燃尽了自己生?命,也不会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李楹一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间或她会拢紧他玄黑鹤氅,让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不至于寒气侵体,只是当崔珣刻到沈阙证词中?涉及隆兴帝的部分?时?,她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建议,你不要刻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从此以后都不会是我阿弟,我没有?这样一个弃子民?于不顾的弟弟,但是,你有?想过,你刻上?这一段的后果吗?”
她继续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阙的证词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这一段,就是妄议君上?,形同谋逆,别说给天威军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倒不如先不要牵扯他,只将矛头指向卢裕民?和裴观岳。”
李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她话虽有?理,崔珣心中?义愤,却仍然难平,李楹也没再劝说了,而是静静陪着他,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先除奸臣,为天威军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崔珣默默颔首,他隐去证词中?涉及隆兴帝部分?,将其余部分?尽数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时?,这证词,终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的交通要道,都会贴满刷印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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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落定,明日长安城内定然是轩然大波,若换做常人,必会紧张到无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极差的崔珣,却饮了药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垂着的翦翦鸦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轻柔触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负着刻骨仇恨,以及满身骂名,无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见曙光,他终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掌,手指交错,如同荷花池时?初见那般,又比那时?多了些许旖旎,李楹望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没有?牵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亲的亲人了,她虽然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认他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会将万千子民?送给异族践踏。
她望着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怜,她轻轻握紧了他的手,他与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纪,六年前,两人同是十七岁,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之后,一个过得是人的日子,一个过得是鬼的日子,一个逐渐揽权,成为百姓口中?圣明贤德的帝王,一个陷于大漠,声名尽毁,于无尽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岁之后的时?光,十七到二十岁,是在牢狱酷刑中?度过的,二十到二十三岁,则是在口诛笔伐中?度过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称一场噩梦,而他整整六年的噩梦,极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带给他的。
她趴在他榻边,眼神有?点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轻声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吗?”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会回答,李楹浅浅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喃喃道:“但愿,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