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得了个嫡出的姐儿。
原本给雪裹成一团银白的谢府一夜间挂上了红绸,大门顶儿悬上金银打的小纺锤,天刚亮就使了下人们支起了粥棚子施粥,又备了一笸箩铜钱喜糖分给往来的路人孩子。因着檀玉还未醒,这些事儿都是温氏帮着操持,桩桩件件安排下去记在册子上,等檀玉醒了好过目。
折腾了一天,檀玉一觉睡到第二日黄昏才醒。途中谢谦偷偷来看他几次,见檀玉不睁眼又提心吊胆,隔一会儿摸摸鼻息脉搏才能放心。于是檀玉新睡初醒时看见的就是谢谦盘腿坐在床边儿上,怀里正抱着襁褓在那哄孩子的景象。
屋里地龙烧得暖和,檀玉觉得口舌发干,他轻咳了一声让谢谦抬起了头,只见男人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却想起什么似的噤了声,抬起一只手轻轻指了指怀里的孩子,做了个口型:刚睡着,不敢动。
檀玉轻轻眨了眨眼,那边儿吹雨听了咳嗽声也进了屋,见檀玉醒了便给他拿玫瑰卤子冲了杯蜜水,喂到了嘴边儿。温热甜水儿润了喉咙,檀玉徐徐呼出一口气,他扭头眯起眼看看窗外雪面上碎金子似的阳光,终于有了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头两天因着檀玉还虚着,府上动静儿并不大,只到大姑娘洗三那天才在府门外放了两大挂红鞭,噼里啪啦的声响炸碎了一街雪压的太平。府中院儿里依着旧礼设下香案,请了碧霞元君、催生娘娘、痘疹娘娘等一十三尊神像,下头长桌连着瓜果莲子摆满了盘子,正中间供着一头涂了红卤的乳猪。
外头祭过又到内室正礼,谢谦不准檀玉自己乱动,提前拿了大红毯子把他裹起来挪到内室垫高的大椅上,让他看了蓁姐儿的洗三礼。这一日各家该走礼的都来了,红布案上摆了一只刻着内造印的大金盆,檀玉见着那印低声问了谢谦一句才知道这盆是宫里宁禧公主洗三用过的,谢荣妃为着这日特意赏了下来。
主祭的便是宫里的产嬷嬷,她抱了蓁姐儿立在当中,看着那些夫人奶奶添盆。李茗玉最是大方,她开了自己的嫁妆,从里头摸出一块嵌了指甲盖大红宝的金辟邪,又撒了几枚羊脂玉雕的书卷。温氏跟在她后头,添了小如意小花钗,还有一把刻着平安的金稞子。金盆听得叮当响,檀玉一直看着嬷嬷怀里的阿蓁,怕她给这响动吓着,再哭起来。
他看好一会儿,女儿却不怕似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来看去,最后自己打了个呵欠又睡着了。谢谦也瞧见自家女儿这副样子,他半侧了身和檀玉咬耳朵:“咱家闺女竟是个胆子大的。”檀玉却有些忧郁:“……这么吵都能睡着,别不是生了个小瞌睡虫。”
谢谦听了轻啧一声:“哪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能睡是福!”可不是福吗,那有的人想睡还睡不着呢!他转过视线正对上女儿的襁褓,也不管孩子看不看得见,马上换上一副慈父的微笑。
檀玉睇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这男的真是得了闺女就翘尾巴,在他眼里怕不是女儿放个屁都是香的。
金盆过水,避难求吉。就当各家夫人以为这礼将将走完时,却见一直没动的武安侯从红桌案下掏出一个长匣子,盖子一掀,里头乃是一把桑木磨的古朴长弓并六支蓬草箭。他拿了弓箭大步出去,立在正厅廊下朝着天地四方尽数射出。厅内众人一时只听箭簇破风,均是怔在了原地。
桑弧蓬矢,是嫡子出生父亲才会行的射礼,以昭子嗣志向远大,家族兴盛有望。可如今武安侯得的明明是个娇囡囡,这其中又是何意?檀玉在人堆儿里同样惊诧,谢谦这事儿可半点没漏给他,如今见他开弓射箭,一时也有些茫然。
等祭礼过去,檀玉实在忍不住问了谢谦到底要做甚,哪成想面前男人一摊手,十分无谓道:“怎了?谁说生小子才许射?礼部能管得了爷?”说着拉过檀玉的手狠亲了一口,含含糊糊道,“爷的闺女,当爹的就要给她射出一片天地来,让她可劲儿撒欢儿!”
几句话说得檀玉脑仁生疼,他推开谢谦狗皮膏药似的头,抬起手压了压眉骨眼角。他有一种深刻的预感,那就是这个家以后会脱离他的掌控,彻底鸡飞狗跳起来。
除夕一过就是新的一年,湖阳城楼最高的大钟在日出时撞过数响,宣告着天化二十四年的到来。
三月里还下过一场雪籽,谢谦抱着阿蓁坐在檀玉房里的美人榻上,一大一小趴在玻璃边儿看外头挂着冰凌的枝桠。阿蓁已经会认人了,乳娘日日都抱着她来檀玉屋里见爹娘,日头一长她见了两个人就咿咿呀呀的,谢谦一抱还会睁着大眼睛笑。
父女两在榻上看了会儿树枝人影儿,见太阳渐渐大了,谢谦便遮了女儿眼睛抱回檀玉床上去。小丫头不认生,见了檀玉还没等放到床上就挥着小手要他抱,檀玉接过她搂在怀里香过一口,谢谦坐在边儿上也凑过去巴巴道:“小玉,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