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从未经历过洪灾。
大雨滂沱, 燕枝县百姓大多数都在山上,只有隐约可见几点零星的火光。
楚召淮曲着膝坐在一块石头后,斗笠上的雨珠断了线地往下落, 耳畔全是唉声叹气。
“唉, 这稻谷还未到收的季节,一场洪水过去,一年收成都没了。”
“是啊, 都说新继位的皇帝是个明君, 斩了不少贪官污吏, 咋就没将咱们知县老爷给砍了呢。”
“嘘!不要命了, 这话是能说的吗?”
知县老爷大概是个禁忌词, 周围仍是雨声和唉声叹气,却没人敢再继续讨论了。
楚召淮歪着头,正想插嘴, 就见头顶一把伞罩了下来。
他愕然抬头,就见商陆浑身是水, 疲倦地靠着石头坐下, 脸上还带着没擦去的污泥。
楚召淮赶忙将伞给他遮雨, 小声道:“我用不着。”
“撑着吧。”商陆闭着眼,眉眼和语调仍然冷淡,轻声道,“你时常左手微颤,呼吸短促, 应该患有心疾, 脸色病白也是体虚多病的模样, 若淋一夜,明日恐怕会生病。”
楚召淮更愧疚了, 他咳了声小心翼翼挪了过去,将伞罩在两个人脑袋上。
商陆睁眼瞥他,大概知晓他不是个理所应当接受旁人帮助的脾气,也没再拒绝。
楚召淮靠在石头上,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总觉得有些尴尬,小声起了个话头:“商陆哥,方才我听那几个叔叔说话,咱们知县老爷……也是贪官吗?”
商陆浑身疲惫,却也睡不着,道:“长宁江几十年没决过堤,可他一上任就上表说河堤要修,朝廷拨了不少款下来。”
商陆没将话挑明白,楚召淮却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几十年都没出事,新知县刚修河堤才三年就决了堤,恐怕里面大有作为。
“那发水了,今年稻谷也收不了。”楚召淮悄悄地问,“燕枝往常发过大水吗,之后要如何过生活,朝廷会派人赈灾吗?”
“如此穷乡僻壤,朝廷八成连管都懒得管,就算有了赈灾款也落不到百姓头上。”商陆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生自灭吧。”
“应该不至于吧。”楚召淮似乎没料到商陆如此悲观,道,“去年新帝登基,因雪灾之事挖出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更是严查贪官污吏,有此震慑,燕枝县的知县应当不会像之前那样吃闲饭吧。”
商陆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白大夫多大?”
楚召淮咳了声,心虚道:“二、二十四了。”
要说戴着眼纱可能有些可信度,但这张脸怎么看都还没及冠,商陆也没拆穿他,顺着他的话道:“二十四,不该如此天真。”
楚召淮:“……”
楚召淮似乎想用眼神骂他一顿,但想了想这人不光收留自己,被自己抢了两个月生意也没找人揍他,还给他找了伞怕他生病。
如此种种,白神医只好强行收回杀伤力极强的怒瞪攻击,垂着眼憋屈地说:“哦。”
还没及冠的少年眉眼带着点稚气,耷拉着脑袋,蜷缩成小小一团抱着膝盖坐着,瞧着莫名可怜。
商陆扫他一眼,继续方才的话:“新皇登基时名声不怎么好,说‘煞神’‘厉鬼窃国’的皆有,恰好雪灾之事又撞上了,陛下为了稳固朝局和民心,自然会大举查贪官,杀鸡儆猴,为百姓谋福祉。”
楚召淮抬头看他。
商陆将伞往楚召淮那边歪了歪:“那只是新皇烧得一把火,给百姓看的,如今朝政稳固,圣上哪里会继续严查?”
楚召淮蹙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好一会,他又问:“那水什么时候能退?”
“难说。”商陆道,“短则三天,长则半个月都有。”
看楚召淮眉头都皱起来了,商陆似乎无声叹了口气,道:“没事,这座山之前有开采过矿石,矿洞没填,里面备着些粮食,等天亮路好走了就可以过去避雨,那些粮足够撑个十日。”
楚召淮乖乖点头。
商陆半边肩膀都湿透了,雨声水声吵得人睡不着:“听你口音是江浙那一带的人。”
楚召淮迷茫抬头。
“看你言行举止和寻常百姓不同,气度不像大夫,倒像哪家锦衣玉食的公子。”商陆打量着他,“为何一人来到这穷乡僻壤,和家中闹翻了?”
“没有。”楚召淮摇头,倒也没有隐瞒,“我除了一身医术之外别无长处,留在……家中,总会因为些小事郁郁苦闷,索性四处行医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心境能开阔坦荡些。”
商陆似乎有些讶然。
本以为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愣头青,没想到看事情这般通彻。
商陆看着他说了句:“你医术很不错。”
楚召淮一愣,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
两人这会说的话比之前两个月的都多,楚召淮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困倦得厉害,没一会昏昏沉沉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
商陆将伞柄塞到他手中,任凭整把伞罩在他脑袋上,遮挡住滂沱大雨。
*-*
雨又下了一夜。
翌日一早,雨势似乎有所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