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身湿气与火气的周怀年,冷着脸回到了周公馆。下人们避之不及,幸好有阿笙替他们挡灾。
情绪不好时的周先生,懒得动弹,话也更少。只今时与往日不同,夜里淋了雨,哪怕是在夏季,阿笙也在担忧,风寒难免会找上他。
他不换衣服,也不沐浴,只坐在一楼大厅沙发上,捏着眉心,闷闷地抽烟。阿笙在给他点烟的间隙,将壁炉里的火点了起来。男女之事阿笙不懂,但这位爷的脾气,他可谓十拿九稳。阿笙在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穆朝朝,前番江家二少爷出了事,她还不管不顾地来寻周先生,怎的今日就变了主意?他与周怀年一起,谈过不少生意,也摆平过不少麻烦事,周先生助人,要么一管到底,要么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参与。若是有人求了他,他应下后,那人又转而去求别人,这便是犯了他的大忌。
阿笙这想法没有错,但周怀年对穆朝朝的感情,又全然不似对着那些不识抬举的人。那些人,周怀年尽可以用些手段落井下石。但对于她,周怀年便只能自己与自己生闷气。
周先生遇上难事了,谁也帮不上忙……阿笙默默摇头,转而进了后厨熬姜汤。
周怀年闭目,仰头靠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烟,任烟灰掉落羊绒地毯他也罔顾,疲惫至极。
不知何时,额角的太阳穴被一双手轻轻抚上。他睁眼,想要开口,身后人却难得体贴地在说:“你歇吧,我知你累。”
无处安放的倦怠,一时像是找到了安宁的归属,周怀年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他着实想要休憩,仅此而已。更何况,今日这人的身上竟没有一点令他嫌恶的气息,庸俗的脂粉气也好,呛人的福寿膏气味也罢,总之一个女人这样主动地讨好,很难能让疲惫的男人再花费精力去将她驱赶。
那夜,他和衣睡在一楼的沙发,身旁只有他的太太在陪。
那夜,回到江宅的穆朝朝却一夜未眠。那把湿漉漉的黑色布伞,被她打开放在床前的地上晾着。落在伞布上的雨珠渐渐干了,她的心事却始终未干。而他的心事,她当是知晓的。然而,在她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时,她便开始装作不知。
第一次见他,情形甚是狼狈,正如今日这般,她也是浑身湿透的样子。那时的她比如今要疯得多,是个能上树,能爬墙的假小子。她是江家买来的小媳妇儿,聪明的丫头,很得江太太的欢心。只性子不够稳重,江太太于是亲力亲为教她用功在女红上,耐心都足以比过亲生的母亲。
江太太心善且慈悲,每年的佛菩萨生日,都要亲登居云寺斋戒诵经。十几岁的丫头已出落亭亭,骨子里却还是爱与家中兄弟闹作一团的脾性。这一回,江太太下了决定要叫她跟着去寺里待上个把月,哪怕抄几卷经书,也得让她那一手歪扭的烂字有些长进。为此,江柏远还特地送了她一支狼毫小楷笔,惹得她直骂他幸灾乐祸,不安好心。
寺中的日子无聊且漫长,她在江太太跟前扮乖相,抄经礼佛倒也像个闺秀的模样。可一旦逮着空子,她便又上天入地无所不做了。
寺院后边儿的大杏树上,有个大蜂窝,她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大的蜂窝。恰好前些日子听着江家药房的人说,蜂巢治寒腿很有奇效,想起江太太阴天时不时犯毛病的腿,穆朝朝便有了动蜂窝的心思。
寻来和尚拨香炉的火钳子,踮脚站在树下够那大蜂窝。可那些蜂子将蜂窝筑得实在是高,把她逼急了,只能又干起爬树的营生。
她个子娇小,身手敏捷,只是一个丫头如猴一般的爬树能力,让人见了定会觉得滑稽。她还知要点形象,不得不愈发加快了速度。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一时忘了,稍不留神,穿在长裙里头的衬裤便被树干划了一道大口子。她皱皱眉,为自己的大意感到烦恼,但蜂窝近在眼前,她便顾不上旁的事情。
这回倒是仔细,趁蜂子们不备,轻手轻脚地把那香甜流蜜的蜂巢给端了出来。她脸上嘻嘻笑着,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丫头却没注意,此时窝里那群蜂子正倾巢出动冲她而来了。
“哎呀——”
她大喊一声扯下外衣赶紧罩在脑门上,一面跳下树,一面还不忘紧紧护着新鲜的蜂巢战果。可蜂子们并不打算放过这个顽劣的少女,它们在她身后“嗡嗡嗡嗡”地穷追不舍,终于将人追到了寺后的那条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