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是借口,向来人摆明厌烦的态度是目的。周怀年不爱将真实的喜怒摆在脸上,而穆朝朝却与他相反。
每每有日本医官上门,她总会对他们制造一些小刁难。譬如,端上去的茶水是凉的,故意叫错他们的名字几次三番,若是要借用厕所方便,她也会毫不留情地告知对方厕所坏了,实在不巧。这些都是无礼、幼稚且无用的手段,可周怀年也还是纵着她,不阻拦也不劝说,因为只有这样,笼罩在她心头的不痛快,才能被宣泄出一些。无伤大雅,她高兴便好。
让人在门口多等一会儿,这事儿再正常不过。尤其是想到现下门外站着的人,周怀年甚至希望天上能下一场冰雹。其坏心的程度,竟比穆朝朝还多出几分。他在心中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幼稚得很没有必要,于是也就释然了许多。
穆朝朝正对着镜子梳理发辫,手上不紧不慢,眼睛却时不时地从镜中去窥周怀年的表情。这一次,她反应慢了半拍,周怀年突然看过来,两人的眼神便在镜中蓦地交汇。
穆朝朝迅速垂眸,想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发梢上,然而,周怀年已经走了过来。他伸手将她的发辫放到自己的手中,又拿梳子替她慢慢梳着,脸上不笑,也不说话。穆朝朝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小声试探地说了一句:“要不……我就不下去了吧?”
周怀年看了她一眼,弯了弯唇,“这就放心我了?也不怕我再和他打起来?以我现在的身子,大概率是赢不了的。”
被他调侃了一番,穆朝朝有些懊恼。明明没有什么,说了那话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她想弥补,遂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发辫,麻利儿地编了起来,一面开口接他方才的话茬,“你若还想打架,我是不许的。不是因为来人是山下渊一我便另眼相待,我只是,只是……”
周怀年微微俯身,从后面搂住她的肩,“我说笑的。不过又是一个来探我病情的日本医官,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怎么说也算是相熟的,今日你就不用刁难人家了吧。”
他说这话是用商量的口吻,其实却是摸准了穆朝朝此刻的心。她原还在纠结,用不用也像对其他日本医官那般刻薄地对待山下,现下听到周怀年如此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毕竟山下渊一对她,一直就是彬彬有礼,甚至还替她解过围,她的确不好意思故意刁难人家。
穆朝朝“嗯”了一声,微微偏头,吻在他的脸颊上,“我听你的。”
收拾妥当,两人携着手下楼。吩咐阿笙开门请人进来时,周怀年已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好,腿上盖了一条羊绒毯,身边的穆朝朝始终与他五指相扣。
山下渊一被阿笙引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虽然他对此有所准备,但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刺了一下。目光只在他们身上作短暂停留,他便垂眸,僵硬地躬身行礼,“周先生,上午好。受岗村大佐的委托,今日由我为您检查身体。”
周怀年微微颔首,“多谢岗村大佐惦念,让山下先生这样高军衔的医官亲自上门,周某惶恐。”
“周先生客气,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山下渊一礼貌回应。
坐在周怀年身边的穆朝朝这时也起身,同他招呼:“山下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不知花茶您喝得惯吗?”
山下渊一仿佛是此时才注意到穆朝朝,他对她点头微笑,开口道:“朝朝小姐好,我喝什么都可以。”
“好,那您稍等。”穆朝朝示意一旁伺候的杨嫂,又伸手比了比山下渊一身后的沙发,请他就坐。
山下渊一将药箱放置到一旁的桌上,这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江原大佐回国后,可还顺利?”周怀年倒真像是与熟人叙旧,主动打开了话匣。
山下渊一点头,“顺利,谢谢周先生的关心。”他的注意力此时正在周怀年与穆朝朝紧扣的那对手上,于是答话难免敷衍了一些。
“那便好。”周怀年察觉出他的心绪,却也不拆穿,仍平静说道:“山下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会参战,还是……”
山下渊一回过神来,斟酌了几秒后,答道:“会听上级的安排。”
“也是。”周怀年笑了笑,“忘了您还穿着军服了,自然是要服从命令的。”
这便是要站在对立面来聊的意思了,山下渊一想要挽回局面,便转而说道:“不论是江原大佐,还是如今的岗村大佐,他们都一直强调,周先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好的朋友。所以,在很多事情上,还请周先生信任我们。”
周怀年摩挲了一下自己掌心里的那只纤柔的手,微微勾着唇,反问他:“那山下先生自己觉得,我们真的会是好朋友吗?”
一句话,已经窥破了山下渊一的内心。其实,他宁愿周怀年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也不愿彼此会是什么好朋友的关系。就像那日他们各自持刀决斗,尽管他输了,那他也依然觉得那样的关系才是他们真正的关系。而在眼下,他却不得不对面前的人虚与委蛇。山下渊一笑了笑,颔首说:“会是的,只要周先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