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停,我让你说一下附近海域的情况,你给我鬼扯什么青州都指挥佥事,青州左布政使,练兵备倭,灵山大捷什么的,我问你,这有什么用,还有,这个竹山先生又是个什么鬼……”康林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不适应这个时代读书人的说话方式,自己不过让太平船帮的财副,那个勉强读了几年私塾的中年酸丁解说一下附近海域的情况,却不想那厮居然唧唧歪歪,一阵东拉西扯,临了居然还扯上了什么都指挥同知练兵备倭,左布政使登岛赋诗,半点也没说到点子上,情急之下不禁出言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而后,在众人不善的目光中,那位连童生都没考上的老儒童终于停止了谈古,讪笑着开始阐述起众人最为关注的海域情况来。
“老爷,以船队的航速,途经岛屿推算,咱们这会儿已经到了胶州外海呈梁湾,估计再有一天就能抵达灵山卫!只是,这越是靠近目的地,咱就必须越小心,因为在这片海湾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海贼,官军,半渔半匪的贱民强盗,他们人数众多,武器精良,会不定时对海上商船进行盘查,偷袭,乃至抢劫!
众所周知,商船笨拙且更兼吃水深,一旦来到了近海海域,会由于浅滩,洋流与信风的关系导致自身行动不便,进而沦为敌人的目标!而为了吃下这块肥肉,隐藏于暗处的灵山卫夏河寨守御千户所,大海主薛材应,张昌寿,以及其他小团伙会很乐意就此派出小艇,长龙以及大量人员对商船进行突袭,一旦被其缠上,那后果绝对是悲剧的,因为没有船能够在天时地利皆不在己的情况下逃出这帮家伙的追捕,是以,咱们必须得谨慎行船,尽可能避开他们的巡船与耳目……”说了半晌,留着山羊胡的财副老儒童感觉自己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刚想开口向海贼老爷(他的船被康林的人袭击,凿沉,故而将势力强大的康林一伙也当成了纵横海上,吃生肉的海贼了)讨杯水喝,但偷眼一望,却发现这帮杀胚这会儿正听得入港,于是到了嘴边的话语也不由得咽了下去!别人是不知道这帮海贼的厉害,但他胡八才可是充分领略过疤脸老爷(指步军管队郑南生)折磨人的本事的,为了让自己配合眼前那位胖脸老爷的问话,那个杀胚居然用铁制的小夹子生生剥去了自己的两片指甲,随后还顺手在伤口上撒上了盐,那疼痛欲绝的滋味让自己现在都觉得心肝颤抖,汗毛倒竖,要知道,那个混蛋可是在自己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动的手!
或许那厮压根就不把自己当人吧!老儒童胡八才一念至此,不觉口中大量生津,当下也不敢再出言啰唣,继续期期艾艾的说了下去。
“那我们能够避开他们,选条线路直航晒货岛么?老-胡你也知道,先前咱们刚与凶鲨的杂碎们见过仗,而船只这会儿又亟需休整,实在不是与人开打的好时机……”康林呷了一口茶,点头示意亲随罗亮也给口干舌燥的胡儒生也来了碗茶,当然,茶不是他自己喝的好茶,而是罗亮用茶叶末子冲泡的大碗茶,然则,就算是这种粗劣的茶水,也让胡八才忐忑不定的心安定了几分,当下,只见这厮毫不客气的拿起盛满茶水的粗瓷大碗狂饮了一气,然后才心满意足的抚着自己颔下山羊胡开始组织话语回答康林的问话。
“老爷,方才咱们刚说过这呈梁湾里存有三大势力,官府,海主,海贼!这官府咱就不说了,夏河寨的那帮丘八-老爷们只要不是凑巧有事,一般是不会出海来巡逻的,因为他们更擅长的是坐地分肥,静待商人送上门让他们宰,而非主动出击;至于湾里的小团伙与贱民强盗团,老爷您也不需要太过关注,他们人少船少影响不了大局,咱们拥有的大船快炮能够轻松的碾压他们;相较之下,老爷真正需要注意的是大海主薛材应,张昌寿!此二人中薛(材应)是个黑白通吃的大掌柜,麾下拥有大船二十余艘,中小船只数十,中小掌柜十余人,人员近千,除了与山东布政使衙门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外,还沟通外夷番鬼,实力着实不俗;而张昌寿其人,则干脆就是老爷敌手凶鲨海贼大当家沙大虎的儿女亲家兼窝主,平日里除了替凶鲨海贼,官府交通牵线搭桥外,也兼做些无本买卖,在呈梁湾,常年有二三百水手,七八条大船随时听命……是以,老爷若是想避开这些拦路虎直航晒货岛,小的认为,首先咱们得把受伤的鸟船修缮好,否则,有这个累赘拖累,其他船也行不快,一旦遇事将很容易被敌船拦截捕获……”
“说下去!”没有任何表示,康林倚在大椅上继续闭目养神,似乎已经睡着,而他麾下的赞画官严四则示意他接着说下去,看得出,赤阳船队的这位赞画老爷对他的解说有着很大的兴趣!
“老爷,其实在薛材应大帮与张昌寿大帮之间是有一些中间地带存在的!为了不过份刺激自己的对手,他们都很克制的将自己麾下船队的主力调离了这一区域,这帮奸狡的老油条其实并不想打破双方之间那脆弱的平衡,因为,年前的一场冲突让他们各自损失了数条大船,数条官军样式的三四百料大船!因此,相信只要咱们找对风信,洋流就会有很大可能性安然通过他们的控制区……”仔细斟酌了一番自己的用词,胡八才这才小心翼翼的继续述说,显然,他并不是个脑子愚笨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大陆混不下去的情况下,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便投奔到了半是海贼半是海商的季老大麾下!这会儿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赤阳诸人对自己的疑惑与不信任,虽然当事人极力掩饰,但他还是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是以,为了缓解这些看起来古里古怪的海商对自己身份的疑惑,他开始费尽脑汁思量自己的措词,准备在接下来的交谈中给出一个让所有人听了都比较满意的解释。
“抱歉打断一下你的发言,胡先生!”可就在胡八才反复斟酌自己一会儿该怎么解除赤阳诸人对自己的疑惑的时候,一直高踞案几之后闭目养神的康林终于发话了,与此同时,他的那双紧闭的小眼也睁开了,正用一种宛如鹰眸般的目光盯着已经有些手足无措的商船财副,“能告诉我,您在担任商船财副之前是干什么的吗,或者换个说法,您以前的职业是……”
或许还有为什么自己会那么详尽知晓那些内幕的吧!经过反复思量,胡八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和这帮杀胚玩虚的比较为好,因为别看眼下这帮人还是一派衣冠楚楚斯文人的模样,可自己嘴里若是一不小心蹦出个不字,那这帮含鸟猢狲指不定会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反正,自己是再也不想尝一回那种骨肉分离的滋味了!如果指甲也算是一种骨头的话。
“老爷,小的以前没投靠季舵把子之前曾经在大海主薛大爷手下混过一段日子,是以,对薛张这两个大帮之间的龃龉才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只是略知一二吗……”电光火石间,康林与自己的赞画官严四悄然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便做出了新的决定,“也罢,不管你知道多少,且先下去与我们的刘总管交代一下,至于航线的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谈吧……”
“老严,行之,文德(严晓松的表字),你们怎么看……”眼看暂时从胡八才口中也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康林便派自己的亲随将忐忑不安的胡八才带离了会议舱,而伴随无关人等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一直靠在椅子上小憩的康大首领也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装逼行为,已经被木头椅子硌的腰酸背疼的这厮立即坐直了自己的身体,并顺手捞过了案几上的茶盏,不顾里面的茶水已凉咕咚咕咚的牛饮了一气!
“首领大人,依学生愚见,胡八才那厮方才所言可信程度应该很大,毕竟,他现在人就在咱们船上,若是敢出言欺骗咱们,相信范管队与郑哨长会很乐意好好招待他一番,是以,咱们暂时也不虞他会玩什么花样,除非这厮以后不想在这片海域混下去了……”面对自家首领的问询,身为船队后勤官,兼职参赞军务事的严晓松松开先前因沉思而紧皱的眉头,试探着说了一句。
“大人,属下也以为应该给予胡八才一定的信任,因为,呈梁湾一带我们毕竟不熟悉,再加上还有大海商薛材应,张昌寿以及一干小股海贼势力犬牙交错,是以,为了减少船队人员,物资损失与节约时间,属下认为咱们当采取胡财副的建议,寻找风信,尽早从薛,张两个大伙的控制范围内离开……”严晓松话音未落,站在他对面的船队赞画官严四也适时提出了赞同意见。
注:贱民强盗,明制,贬斥誓死效忠夏廷的官员,商人,水军,渔民为低人一等的贱民,不准其上岸交易,定居,与平民通婚。
注2:财副,明朝商船上负责算账的人员,一般由落魄文人担任,类似于现代的会计。
注3:儒童,古代没有通过县试的读书人,不管年纪多大,都称为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