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不好惹,是烙印在东北孩子骨子里的行为准则。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吓暴这个词还没有普及,一个男孩子若是被欺负了,周围的人会笑你怂,包括年长者在内都会质问你怎么不揍回去。社会推崇男子气概,揍人是彰显男子气概的方式,揍回去亦是男子气概的证明。
孟叙冬小时候不起眼,闷沉着不说话,家属院的小孩总欺负他。
他的男子气概在青春期觉醒,抽条似的长个,褪显下颌线,校服兜里永远装满打台球赢得的钢镚。
那应该是个节假日,苏青一面帮艾秀英看收银台一面复习功课。澡堂来了很多学生,吵吵闹闹没完。不知怎么孟叙冬也来了,几句话和人不对付,问候祖宗骂人天生下贱。
苏青忍不了了,拍案而起,高高在上将人审判一通。他当然不服气,揪着人衣领到雪地里干架,见了血,惊动片警。
孟叙冬不好惹,声名狼藉。
会来事儿,则是属于成年男人的社会货币。这时候拳头的效用失灵,你的社会声誉全凭你的职业与人际资源。你在当地关系众多,有门路,哪怕你私底下给人当孙子,大家也会认为你有本事。
苏青没见过孟叙冬成年后的社交面貌,何况他干工地灰头土脸,身边还点缀一小孩,不像是混得开。
听见苏青说的话,孟叙冬冷哂一声,也不反驳。
车停在澡堂门口,熄了火。
苏青望着不远处的老式双开门,慢吞吞从塑料袋子里拿出围巾。孟叙冬正要下车,见状说:“我给你戴上。”
“……不戴。”苏青将长长的围巾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放在草莓礼盒上。
孟叙冬紧抿唇角,推门下车。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苏青拖着脚步走,最终大步绕到前面,“你不用说什么,我来。”
她暗暗深呼吸,异常郑重地推开了澡堂的门。
暖意从通道涌来,电视背景音下小孩嬉闹。坐在长椅上打盹儿的工人抬眼一瞧,啊呀一声,“小青回来了!”
话音传过去,一声接一声传进厨房:“英子,你闺女!”
“姨姨……”豆豆从门缝边冒头,苏南上前箍住他,对上苏青的目光有些复杂,尤其看到她身旁的人。
“豆豆,你上外边等着。”
“不吃饭了?”豆豆扒拉唇角的饭粒。
“豆豆乖,等会儿再吃。”
“哦……”豆豆打量着陌生的面孔,挤出了门。
门合上了,苏青看着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的艾秀英,刻意挽起孟叙冬手臂。草莓礼盒落到他怀里,围巾即将滑落,他伸手捞起。
“小青……这是什么意思?”苏南低声问。
苏青笑了下,唤:“妈。”
艾秀英回头,还未释放冷意,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从小看着大长大的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她不得不放下碗筷。矮桌的绿格纹漆面发泡,像滔滔的海载着一艘货船,谁也说不准下一秒是否会掀起飓风。
苏青抱着鲜红蝴蝶结下的草莓礼盒走到她面前,俯身说:“妈,您不是一直盼着我结婚么,女婿给您带回来了。”
咣当——
礼盒飞越半空,草莓滚落,好似飞溅的血令人惊惧。艾秀英下意识打翻了草莓,有点无措,又极度愤怒:“你什么?”
苏青依然笑着,一手勾住孟叙冬的肩膀,一手探进他外套内差。光是这亲昵的姿态就让艾秀英脸色煞白。
她摸出了准备好的两本结婚证,翻开登记照,正对艾秀英的脸,“妈你看,我和孟叙冬,我们——结婚了——”
“你……”艾秀英目光游弋在登记照、苏青与孟叙冬之间,面部肌肉抖擞说不出完整句子,“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孟叙冬似乎想说什么,苏青抢先说:“当然不是闹着玩了。”
“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艾秀英腾地站起来,身影一晃就要跌倒,孟叙冬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苏南上前挡开了孟叙冬,站在艾秀英身旁像是划分出了阵营。
苏青不依不饶,低头抚摸着结婚证的照片,十分珍惜地折进艾秀英手里,“仔细看看,免得你以为是假证。”
艾秀英捏住结婚证,手指泛白,“我问你,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真是太丢脸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苏青说:“妈,你放心,我们家早没脸面了。”
苏南拧眉喝止:“小青!”
艾秀英一手扶额一手攥心,呼吸沉重:“净干混账事,和你爸一模一样!早知当初我就不该生你!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这么对我,你对得起我吗?!”
如预料之中,她关心的是别人与面子,就是没有女儿。可如愿目睹她绝望的眼神,苏青不知怎么感到倦怠,好像身上的一点余力都被抽走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每一个人,我就是社会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对我抱有期待?”
艾秀英一下指着苏青的鼻子,亦如曾经无数次那般责问:“是不是你答应了和小武相亲的,是我逼你的?!”
“是,我以为那样可以为这个家做贡献。可我受不了了,那么一点钱就要出卖我的人生,我不如去卖!”
话音刚落,就见艾秀英抬手甩来,苏青倔强地扬起脸颊,忽然被孟叙冬按进怀里。
耳光甩在了他护住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