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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的路上放完了整张专辑,苏青有许多话想和孟叙冬说,一看见他脏兮兮的样子,止不住地笑。
孟叙冬感到莫名,可也笑了起来。
车停在澡堂门口,苏青说:“今天委屈你回去洗了。”
不需要多余解释,孟叙冬点了点下巴,“给我打电话。”
“不会有什么的。”苏青轻轻挥手,跳下了面包车。
澡堂亮着灯,苏南一个人守着收银台,水流声从池子间飘出来。苏青给苏南打眼色,忐忑地钻进门缝。
苏南拍了拍苏青肩头的灰,“怎么弄成这样?”
“装修去了。”苏青笑,“我先洗澡。”
“哎——”苏南话没说完,只见苏青快步进了更衣室。
苏青脱了衣服,拎了双拖鞋走进淋浴间。水流哗啦啦,有婶子在洗头,觑着眼缝将苏青看了个大概,热络地招呼。
苏青回应了一声,婶子的话便停不下来了。
婶子的儿子曾是苏青私教课的学生,高三一年数学成绩从吊车尾到一百二,考上了北京的名校,成了苏青名师案例之一,为人津津乐道。实际那孩子是美术生,本身就过了校招,稍微提高文化课成绩便轻松地录取了。
如今大四了,婶子不知该让孩子考研还是就业。
苏青关切:“我不懂这方面的行情,托人帮您问问?”
“嗐,不麻烦了!大不了回来做点生意。”
婶子家有几个门市,还在海南买了房,儿子的钱途,哪里是旁人需要担心的。苏青笑自己今天失了神,竟没听出人家是炫耀。
闲谈片刻,婶子抱着盆子去了更衣间。
澡堂的常客不乏老苏的酒友,如今又来了一帮工人,女客更少了。女池里没有人,苏青淌了进去。
四壁瓷砖泛着灰蓝的光,波光潋滟。苏青适才感到疲倦,积年的疲倦。
软弱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家人卖娼的传闻。她们的青春期就在这般毫无体面的家庭里度过。
没有一刻感到过洁净,想要更用力地清洗,也只能清洗自身。她们的灵魂里留下了许多搓伤的印痕。
这么用力了,还是无法变成另一个自己。
苏青整个人沉入池底,试图平缓心绪。哗啦一声,一只手猛地拖拽起她胳膊。
“干啥你!”艾秀英怒目圆瞪,也不顾苏青呛了水,“给我打起精神!”
苏青轻捶胸骨,咳了两声,“我好着呢!”
艾秀英上下打量小女儿,一时没了话。
“妈……”苏青抹开面额上的湿发,有几分讨好。
艾秀英走开了,又说:“你来。”
苏青撑着池沿起身,走到墙边。艾秀英取下软管,冲扫地上一张矮凳,“将就着吧。”
以前的洗浴不像现在这么多花样,有专门搓澡的隔间,配备按摩床。人们用盆子接热水冲洗,坐在矮凳子上给彼此搓澡,小孩啜饮玻璃瓶鲜奶,叫妈妈轻点儿。
苏青抿着唇,坐在了温热的塑料凳子上。
艾秀英拿来了搓澡巾、几袋牛奶,还有一块新鲜豆腐。
“妈……”触及艾秀英凶煞的眼神,苏青噤声。
艾秀英用热水浇湿女儿的身子,将牛奶挤在勾耸的背上,肩胛骨凸起,一节节脊柱骨犹如硕大的扣子。她拿起搓澡巾,用力地揉搓,搓出红痕。
苏青不觉疼,只是雾气蒙了眼睛。她双手捂住脸,轻缓地呼吸:“妈好久没给我搓澡了。”
艾秀英嘴角细褶颤抖,挤出话来,“看着还像样,怎么这么瘦了。”
“哪有。”
“好好吃饭了吗?”
“吃了,没在家的时候吃得可好了。”
“还怪我不给你吃了!”艾秀英按着苏青的肩膀,使劲搓了下。
苏青“哎唷”叫唤,艾秀英并未停下。妈妈长年浸泡在水里的手指,肿胀而柔韧。搓澡巾在妈妈手里变成了砂纸,搓着她的骨肉。从颈椎到尾骨,从腋窝到指缝,连这些柔软的部位也在咯吱作响。
不知从什么起,她生锈了,骨骼上全是锈斑,肉里淤积坏血。她感觉它们撑开了毛孔,流淌了出来。
它们是她的虚荣心,在大学期间假装来自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顾家,妈妈包容。但也仅限于此了,她从未试图掩盖自己的家境。它们更多是野心,不止是为了回应妈妈的期待,她自己也想过上有身份的体面生活。
妈妈用澡水冲走,还给她可以呼吸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