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说,扎根于现实的旧梦发生时,梦里会有叮铃铃的清脆声响……哎哎!梁子你那什么臭脸,得看我!甩个后脑勺干嘛?录毕业 mv 呢懂?都什么时候了,别避镜头啊,我这电池快挂了!”
韩之璟举着新买的索尼微单,低沉的气泡画外音进行到一半,眼看着取景框里的人冷冷地翻了个白眼,随手拿起英语错题集盖住脑袋,继续蒙头大睡,抓狂地直挠头:“我收集素材呢!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假寐的人伸出手,张开掌心晃了晃。
“什么意思?”
韩之璟试探道:“只能拍五分钟?”
“五十块一分钟。”
梁弋周头都没抬。
“我靠,工银就在咱门口,你怎么不去抢!”
韩之璟咬牙切齿了半天:“……算了。懒得理你,我先去导手机视频了,刚找高一的录了一圈,我手机要爆了。”
“……”
只要在教室内,常年跟桌子长在一起的少年缓缓直起身来,困倦地耷拉着眼皮,伸出手臂朝韩之璟勾了勾手。
“看看。”
韩之璟刚要拒绝,忽然发现人这不就入镜了吗?还好他敬业,一直没放下举着相机的右手,左手也没闲着,立刻掏出手机递给他,同时相机镜头快怼到梁弋周鼻尖了,即刻配音。
“来,让我们看看三班的稳定前五、一中魅魔正在干嘛——噢,在即将毕业的时刻,看上去最冷漠的人 8 原来是最心系学校和同学的一位,真是感天动地……”
镜头里,梁弋周在听到某个形容词时,本来在翻视频的手都顿了顿。他掀起眼皮,扫了韩之璟一眼,最后还是懒得浪费时间,继续看着手机里收集的毕业祝福。
大都简短两三句话。韩之璟这手机是最新版本的,视频风格一看就是抓到谁是谁,高一生们相对青涩,被这么认真一拍总归有点不自在,更别说韩之璟手执镜头压根不稳,好几个人都不在镜头中心。有一个最歪的,身体侧边都快贴 镜头外了,穿着白色背心和灰蓝色校服长裤, 外套挂在手臂里,脸上汗涔涔的,透着运动后的红晕,直愣愣盯着镜头,气喘吁吁地给了最短的祝福,拢共八个字。
——好好考,赚大钱,加油。
“你这拍的都是什么,一塌糊涂。”
梁弋周扯了扯嘴角,手指翻飞,光速将视频转发到了自己手机上。
他自己也有个小相机,梁骞周去年生日送他的。但是拍拍比赛画面,再拍拍人文风景,内存满了,懒得带来。
“你相机还有多少电?”
梁弋周问韩之璟。
韩之璟看了眼,不太确定:“二三十分钟……吧。你要拍吗?”
随着一阵不稳定的画面抖动,相机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现在就去?”
“等会儿大课间,刚好。”
摄像本人手持镜头,路过熙熙攘攘的高三走廊。虽然离高考还有段日子,不过刚开完誓师大会,人心还浮动着,班主任们也不差高三生们这一会儿自由。
“哟,梁弋周!拍啥呢我看看?”
“考试考试考试我要考试我要自由!”
“梁弋周,她帮你整理的那份资料可以给我看看吗?”
整个年级认识他的人不少,一路上,有人对着镜头搞怪,有人对着镜头微笑,也有方攸然这样的好学分子好声好气地问他借资料。
“没有。”
梁弋周只简短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应该有吧?”
方攸然的脸微妙地沉了一瞬,看向镜头的瞬间又挂起很淡的微笑。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崔钰那人搜刮资料整合资源的能力吗?
“有也不给你。”
画面里不见人,只有梁弋周的声音轻飘飘甩过去。
镜头对准楼梯,有人正在飞奔下楼,被梁弋周拉过来:“周茉,过来给韩之璟再录个二十秒。”
“又来?!你俩搁这儿拍电影呢!”
周茉正准备去体育课,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两句,但还是对着镜头扯出虚假微笑:“毕业快乐前程似锦哦——”
“行了,不浪费你时间说这些套话。聊聊别的……你们自己的愿望。”
梁弋周调整了下镜头,把人框在正中间。
周茉怔了几秒:“我的?”
她捏着水瓶,苦思冥想了几秒,眼睛闪星似得一亮:“去时尚圈当编辑!我要每天跟漂亮衣服打交道,到时候每天有无数美丽男模女模可以看……”
“哈喇子收收。”
梁弋周在画外音也笑了:“祝你成功。”
“借你吉言,走了啊!”
周茉甩甩手,随即助跑继续冲向一楼了。
镜头一转,有人腰上系着校服外套,正慢悠悠往下走。
“wooo——让我们看看高一 7 班的小天才,这位女士,周茉刚刚才答完了,你有什么愿望吗?”
采访者吹了个很长的口哨。
“没有。让让。”
画面里,崔钰正拉下手臂上的防晒袖套,看到镜头一直跟着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拍过了吗?愿望就是你们都好好考,多考点北大清华出来,你们留下传说,我手里的存货可以涨价。”
“……除了这个呢,你好歹也是个国二,没有点金钱铜臭味外的事了?”
采访者非常不满意。
“我自己的愿望吗?”
崔钰下楼很快,三步并作两步消化着阶梯,最后四格直接飞身跳出去,像张蓄满力的弓瞬间舒展开来,修长有力的足踝稳稳支撑她落地。
她转头,看向镜头正中央,微微笑了笑:“我想吃水煮羊肉,加大份辣椒的。还有上次吕阿姨送我的扁桃仁夹心巧克力,我想自己做一次。”
想了几秒,既然是愿望,又补充道。
“成功版本的。”
说这话时,午后亮烈的光直晒进教学楼,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光影,在崔钰身后,教学楼外的槐树茂盛巨大,被初夏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晃。
而她的眼睛直视着他的镜头,漆黑沉静,比温柔的夏风更长久有力,看得镜头后的人些微恍惚。
被压着背过的诗句像水一样漫上来,字飘在空中。昨天他午睡时刚背了首李群玉的。那诗人说,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崔钰此时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眉峰微挑,跟背后校园中流金溢彩的夏融在一道。
而他发愣的这一秒,只在她的眸中暂住。等待再见,已是结束的无尽夏,抓不住的风里风。
-
盛开的槐树与夏日绿意被留在相框内,挂在店铺照片墙的一角。
店铺面积不大,七十八平,装修时用了摩卡棕色调,少量运用的浅米白平衡了深色,推开无边框玻璃门,随着一阵风铃细碎声响,一股浓郁的可可香气随即袭来。
现在十一月底了,正逢周末,上海的冬天寒意已至。凌遥特地从盛颐所在的 cbd 区赶来,进了挂着 zg.l 牌子的小店,被暖意包裹住才长舒一口气。
店里做了个拱门,里面隐约可见两三对客人,传来令人安心的闲聊声。
“崔老板,今天就你一个人看店啊?”
凌遥跟柜台后的女人打了个招呼,站在菜单前看了会儿,今天的可可特调是杏子和接骨木风味的:“就冬日特调吧,要热的,我倒想尝尝 tracy 说的好喝死了是什么味儿。”
崔钰笑吟吟点头:“好的。肯定不至于死啦。但冰的风味会好点儿,热的可能会偏甜点儿。”
凌遥摆摆手:“没事,我不怕甜。我们老大出差了,苦日子快到头了,我得赶紧补补。欸对了,今天那个跳跳糖和薄荷奶巧还是没有吗?”
崔钰做着饮料,头也没空抬,抱歉道:“是的,上周线上断货了,线下调货去补,新一批还没出。”
“好吧。”凌遥颇遗憾道:“我们最近年底忙死了,本来还想敲诈老大订下午茶来你这扫货呢,你那个蛋糕做的也好好吃。不过他也算是你的忠实粉丝,偶尔也会把新品分给我们徐总,徐总会给我们分着尝尝,老板你应该见过他吧?”
崔钰挑起一边眉头,笑意从眼角溢出来,开起了玩笑:“你们老板长什么样来着。”
“很高,乍一看挺凶的,我靠,阎罗啊。”
凌遥先比了个直冲两米的高度,又竖起眉毛,做出横眉冷对的凶悍表情来,把崔钰逗得直不起腰,她一看上司风评被害,赶紧又找补了两句:“但是挺好看,是帅的。”
“嗯,应该见过。”
崔钰把盛着热可可的杯子推过去,转身清理手的时候,昂起下巴冲风景照片墙微抬了抬:“那儿有张他贡献的他母校的照片。”
“这么巧!?”
凌遥说出口才注意到什么,换了种惊呼法:“这么熟?!”
崔钰笑了笑,没说话,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块外形是日落颜色的排块,掰开,给她递了一小块:“最近在实验的新品,胡椒百香果的,要尝尝吗?”
凌遥高高兴兴地接过,刚放进嘴里,就接起了一通工作电话,皱起脸,奈何她还在实习期,只有听令的份:“现在?好好,我知道了——”
她冲崔钰做了个口型:公司忙,我先走了啊。
崔钰冲她挥挥手,凌遥冲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比了个大拇指:“好吃的!申请批量!以后争取上市,我给你做 ipo!”
“谢谢哈!”
崔钰笑倒在柜台上,自己又掰了块巧克力扔进嘴里,细细感受酸味平衡感,在纸上随笔记录着。
这新庄园的豆子还差点意思,是不是没给她第一批试用货的品质?跟大司抢好豆源本来就难。
叮铃——
风铃声又响了。
崔钰习惯性直起腰:“欢迎光临——”
来人气质温和,一身都昂贵,穿着藏蓝色大衣内嵌深灰色西装,一张标准的精英画像。
“好久不见。”
方攸然冲她微微笑了笑:“怎么,老同学,不记得我了吗?”
老同学?崔钰咂摸了下,这称呼还真挺有意思。方攸然当年在首都上大学,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家乡,更不想被人家介绍时说跟那个陇城帅哥一个地方的,讨厌的是陇城还是帅哥,或者两者皆有,估计他自己也说不清。
“自己挑自己选吧。有货的味道都在架子上。”
崔钰指了指对面的木质架子。
“给我杯冰薄巧吧,做着不麻烦吧?”
方攸然坐到吧台椅子上,看了眼她左臂,明显是刚恢复不久样子,抬起来都稍显费劲。
“行。付款码在那。”
崔钰指了指,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
没有几分钟,分层清晰的饮品推到了方攸然跟前。
崔钰:“慢用。”
她刚要转身,方攸然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崔钰。”
崔钰长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他,客气问道:“有事吗?请简短一点说。”
“我知道你讨厌我,”方攸然看着她,倾身,语气诚恳:“但我只是……我从头到尾,只是觉得可惜。你那么聪明,我在那时,没见过比你更有赚钱天分和欲望的人。崔钰,说句不好听的——”
崔钰揉了揉眼睛:“不好听就别说。我忙一天了,你忍不住倾诉欲,可以多说给你的客户们听。”
“我们才是一路人,你以后总会认识到这点的。”
方攸然说着,又冒出忍不住为她惋惜的语气:“但那时候,可能你已经错过很多了。你想再进圈子,已经没有贵人会带你了。”
崔钰笑了下,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懒得开口,从柜台后绕出来离开,在跟他擦身而过时,方攸然终于维持不住温和的神情了,带着一丝压低的阴沉的烦躁,抓住她手腕。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不明白。你爸心梗那年,还是我帮你去给班主任请的假!如果不是你,我真不会那么讨厌梁弋周,讨厌他自以为是——”
“你也算是个人。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认真的?”
崔钰轻笑,甩开他的手,盯着方攸然的眼睛。
“别拿我做借口了。你嫉妒他,嫉妒的想死。对吧?”
“放屁。”
方攸然抽动了下嘴角,从齿间蹦出来两个字。搁以前打死他也不会说的两个字。
“你高三开学的时候办生日宴会,在你家新买的大别墅里。请了很多人,包括我们高一的几个。”
崔钰看着他:“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那天梁弋周迟到了,因为他去给你取礼物。你让他表演架子鼓给大家看,说是专门给他买的,说他在外面靠这个能赚点钱,真厉害。梁弋周后来给你表演了,对吧?”
方攸然嘴唇翕动了下,眉头一挑,笑意温凉:“对,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伤害了他的自尊吗?穷人的自尊不值钱,我只是想教他这点而已。”
“所以说,他还是脾气太好。”
崔钰温声道:“是我的话,连你鼓带你那破蛋糕我都给你砸了。”
那一次,是崔钰第一次,认认真真正视梁弋周这个人脸以外的的闪光点。他能看不出来别人的恶意吗?但他不在乎。当然,那次以后,梁弋周也彻底跟方攸然不再来往。
她才发现,他想做的事,最后都做了,结果好坏不论,总之,他愿意去试试,他必须去试试。
崔钰每年都在重新认识着这点。
后来的一年,学校校庆汇演,她高二,大一的梁弋周作为特别嘉宾回来,在倒数第二个压轴节目上又上台,架子鼓技术不仅精进了,还唱了首 onerepublic 的《counting stars》。
舞台灯光打下去,照出梁弋周不羁的眉眼。他唱得游刃有余,嗓音低沉悦耳,从左侧走到右侧,提词屏幕一眼都没看过。
歌词也意外地适合他。
old, but im not that old(我成熟 但没那么老练)
young, but im not that bold(我年轻 却不那么鲁莽)
and i dont think the world is sold(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无药可救)
im just doing what were told (我只是循规蹈矩地为人处事)
i-i-i-i feel something so wrong(做着正确的事—)—
唱到 take that money,watch it burn 时,他看向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中,高二的那片区域,食指冲天,嚣张的要命,微微眯起黑眸笑起来,像在跟谁挑衅。
身外之物皆可抛,要看着金钱燃烧——
崔钰在台下,处在尖叫的浪潮中,沉思很久后得到了答案。
梁弋周这个人确实不怕丢脸。他曾经的名言警句也算是贯彻到底了。
——脸?什么东西?他生来就有的东西!不死就不怕丢。
她可以学习。
往后很多年,崔钰确实能从这种心态中获益。
比如放在最开始,她不会跟方攸然把话说那么死,但现在她懒得管那么多了。
方攸然确实也被崔钰的话难听到了。最后可可也没喝完,情绪难得挂脸,直接推门走人。
没过多久,也到了打烊的时间,剩下的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崔钰开始放自己喜欢的歌,打扫起店内卫生来。
哼着 countingstars 擦桌子,擦着擦着又愣了下。
她撑着桌子,忽然想起来,要认真说,她对梁弋周这个人的感情一直很纯粹,也是从那次校庆后,才开始邪念隐生的。
是那天吗?应该吧。
崔钰擦玻璃的时候,分神想了会儿,等泡沫水滑下时,被玻璃外出现的幽幽人影吓得弹出三米远。
“我操!”
她难得爆粗口,缓了两秒,扔下清洁工具冲了出去。
“梁弋周!你要吓死我吗?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哥,”她伸出手腕对准他,左手刚想敲敲表盘示意,又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晃晃右手手腕强调:“十一点半,跟个鬼影一样。”
梁弋周黑色羊绒大衣里只有件薄衬衫,手指冰凉,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崔钰:“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
崔钰歪着头看他:“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不是说后天回来吗?”
“后天?”
梁弋周伸手一指店内因换季新刷的墙壁颜色,黑着脸:“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一起吗,周茉在那儿给我贴脸开大,说又帮你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我在这个家里起一个被淘汰的装饰品作用,你怎么说?”
“就这事儿啊?那我来不及了吗,要上新啊,而且马上圣诞季要准备了,到时候还要喷窗户彩绘,你就……就可以帮我搞那个。”
崔钰笑吟吟地掸掉他羊毛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尘,耐心安抚道:“还要扩店,我不是在看新铺面嘛?再说了,这不是顾及到你忙啊,你就别老掺和店里的事了,我自己可以的。”
“嗯。”梁弋周轻哼了声:“我同事现在都知道,我是这家店老板的——粉丝。”
“所以你手臂摔伤了,不告诉粉丝,很正常嘛,对吧?”
男人一边阴阳怪气,一边也不耽误他捉过崔钰手腕,详细看她前段时间帮着搬新机器,从踏板上摔掉骨折的左臂——甚至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要不是卢缈说漏嘴,他还蒙鼓里呢。
他们复合足足三个月,崔钰就可以隐瞒这种大事了,难以忍受!
“什么粉丝,我可没说啊。是这个事太冲击,还不太好……”
崔钰说到一半,被梁弋周凉凉打断。
“反正你就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呗。我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谁说的,重要啊。小梁同志,请看,你贡献的照片,我不是搁墙上挂着吗。”
“别转移话题!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呀?”
“您老人家受伤了,住院一周都能瞒着我,你挺牛的。”
“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