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无礼,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任啬夫担待。”
第五伦邀请任光去居所坐坐,却在亮着灯的地方,才看清这任伯卿年纪四十多近五旬,胡须老长,面相忠厚。他虽是个小乡长,却和一路来所见脏兮兮的乡吏不同,保持着冠服鲜明和干净,进了屋舍后谨慎有礼。
任光却道:“实是置啬夫不知变通,传食律有云,传马、使马、都厩马,每匹每日可食菽一斗半,第五大夫之马乃是使马,只吃茭草确实不该。”
第五伦摇头:“那是富足年头的规矩,我路上见前队多有旱情,吾等又不日行百里赶路,马力耗费不大,岂能令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那一斗半的粟菽省下来,便是几个人的口粮。”
更何况越骑营索要的,可是好几十石的粟菽啊,这群家伙只是打着第五伦的名义,骗取好处罢了。
任光不由对眼前的小大夫颇生好感,再拜:“从未见过大夫这样和善好说话的天使。”
第五伦道:“实不相瞒,我却是第一次奉诏出使,不知他人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任光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道:“那便不瞒大夫,我做乡吏多年,什么样的使者都见过。”
“始建国年间,来的是‘太一使者’‘五帝使者’,赶赴各地,将汉印换成新印。可若是地方官吏给的贿赂不够,使者们就上报,说官员不愿更换,惹来朝廷缉捕下狱,连小吏的半通印都不放过。”
“后来频繁往来地方的,则是五威将率们,他们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背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为的是征求各地祥瑞,行风俗,采颂声,以应天子登极。倘若地方官吏交不出祥瑞来,或报的是灾情,又是一通惩戒。”
这样的例子,第五伦在朝中就听说过,平帝和王莽初继位时采天下颂声,各郡都歌功颂德,唯独琅琊、广平两地不然,琅琊大尹下狱,而广平相班稚则逃过一劫,因为他是汉时班婕妤之弟,又与王莽是发小。
“不过过了几年,到天凤时,朝廷忽然又不准地方献祥瑞了,有的官吏消息闭塞,不明所以,遇到使者来时继续奉上符命想要讨好,结果却被五威司命抓了正着。”
过去是不报祥瑞有罪,现在是私报祥瑞有罪,朝令夕改,这找谁说理去,反正这些倒霉蛋,统统被陈崇充了业绩。
这三板斧下来,朝廷使者的名声彻底臭了,但近年来“天使”出动得越发频繁,要么是给地方上的郡、县长官加将军、校尉之号,亦或是彻查各地贪腐谋逆,结果正事不干,全乘机敛财来了。
任光道:“我这西乡小亭,有时一个月能来十批使者,近年地方不太平,使者带的护卫兵卒也越来越多,动辄一两百。仓库里没有现存的粮食供给,驾传车的马匹不够,那些随从徒附又不想走路,就取于民间,仗着符节征用路上的车马。最后却连一铢钱都不留,还声称这是供应者的荣幸。更有甚者,竟然强占小吏妻女陪睡。”
第五伦明白了:“难怪这一路上,地方官吏见吾等招摇过市,如见虎狼也。”
“倒是任啬夫很知变通,方才就算我不出面,伯卿也能解决争端。”
任光苦笑:“三折肱则为良医罢了,我过去也和置啬夫一样,硬抗无理之命,结果就挨了打。”
他捋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面是一条条淡淡的痕迹,是很久以前落下的。
“小乡吏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只能白疼。”
亏得他家境殷实,以后再遇上这等情形,索性破财免灾了。这世道,基层小吏想生存,也是要家底和智慧的,要么就不受这委屈,杀了使者烧了置所,上山落草。
第五伦叹息道:“都不容易,其他使者我管不了,只是这些越骑营之卒,我接下来尽量勒令。”
“果是贤大夫。”
二人聊了一会后,第五伦听闻任光壮年时行走南阳各地,当对本郡十分熟悉,便问他道:“敢问伯卿,前队郡可有‘护官符’?”
任光一愣:“何谓护官符?”
第五伦道:“前朝有谚,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各郡皆有郡吏畏避的巨豪,莫敢违背得罪,不知前队可有?”
这护官符是第五伦的调侃,亦是确实存在的现象,都是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族名宦之家。就拿他的故乡列尉来说,护官符上肯定有的是邛成侯府、萧乡侯府,如今在第五伦整合诸第后,跻身二流,又背靠郡大尹张湛,也算一家惹不起的。
至于他去过的北地,泥阳的义阳侯傅氏,郁郅的义成侯甘氏,外加特武的故富平侯张氏,护官符上必有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