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头说得如此笃定, 陈琮觉得好笑。
“照你的意思,事情都是颜家人做的,你清清白白。他们这么保你, 甚至不惜去坑害别人, 就因为感激你几百年前从菜人市上救了他们的祖宗?”
颜老头摇头:“当然不是。”
“要知道, 人都是健忘的, 救了颜菜人的恩情,最多管三代。他们至今还把我当回事, 那是因为这几辈子下来, 颜家人遭遇的大祸事、大危机里,总有我在保驾。”
陈琮大致听明白了。
颜老头相当于一个大家族“保家仙”的形象, 和颜家人利益捆绑。不知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但颜家人的危机会由他去化解, 而他的危机——譬如身份可能泄露——自有颜家人不遗余力去帮忙遮掩。
姜红烛这样的人, 在颜家人眼里, 只是嗅到味儿飞过来的苍蝇,还未能在颜老头毛发稀疏的脑袋上停稳, 就被伶俐而又体贴的颜家人一拍子给拍扁了。
陈琮简直有点佩服颜老头了:这么一个异类,居然能在人群中安全地隐匿了这么久, 还得到了一大家门的庇护。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给泄露出去?”
颜老头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怕。”
“泄露出去,最严重不过是一个死。你以为我会怕死么?”
“刚在这世上落脚时, 确实看什么都新鲜,但你别忘了, 几辈子都过去了。几辈子下来, 吃穿用度、行船走马, 是跟以前不同, 但人, 人和人,还是那样,唱的都是旧戏码,看着看着,就腻味了。”
“生死于我,而今就是两扇门,区别已经越来越小了。生门漫长而乏味,不瞒你说,我现在不至于很想寻死,但我对死门确实更感兴趣,因为结局未知嘛,未知会引发猜测,猜测会让人兴奋,我这把年纪,还能有猜测和兴奋的事,很不容易啊。”
颜老头说到兴奋处,眼睛发亮,笑意都更加余味悠远了些,似乎在咂摸着自己死时的别样意趣,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陈琮啊,你是个聪明人,为了你好,我建议你别做这事。因为你不知道报复什么时候来、会遭到怎样的报复,颜家七百口呢,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干什么的、住在哪?活祖宗叫人给弄死了,他们能不做点什么?”
“还有,我这人是个热心肠,这么多年,你又知道我帮过谁、救过谁、收养过谁吗?他们都会是你暗处的敌人,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向你和你关心的人下手,你真的想把自己搅和进这种看不到头的麻烦里吗?”
“一动不如一静,你就当没见过我,反而安稳。非要闹出点动静,怕是很快就会有死伤,还为数不少,何必呢。再说了,我这趟完全可以不来见你,但我还是带着诚意和礼物来了,你懂事的话,应该感激我才对。”
陈琮大笑:“那别了,你带回去吧,你的礼物我不感兴趣,更加不想感激你。”
他摁住沙发扶手起身:一时冲动,跑来和一个老鬼叨叨了这么久,今天的飞机是不用去赶了,改明天的票吧。
颜老头没看他,悠悠然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是你爷爷陈天海的遗物。我觉得,还是应该转交给你,你说呢?”
陈琮人都起身了,沉默几秒,又坐了回去。
不愧是活了几辈子的老鬼,很懂人心,他得承认,听到这话时,对颜老头居然生出些许感谢来。
“第二,是阿玉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我听说你一向不喜欢他,但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希望他遭的报应,他也遭了。我想,对他的东西,即便嫌弃,也至少看一眼再丢吧。”
陈琮继续沉默。
“第三嘛……”
颜老头没急着说第三点,他拿起靠在摇椅边的拐杖,用杖头把白纱帘挑起些许,出神地看外头灯火幽明的石窟。
“这第三,我听阿玉说了在魇神庙发生的事,你那个朋友去哪了,我想,我约莫知道点。”
陈琮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冲上了颅脑,他猛然抬头:“你知道?”
颜老头答非所问:“你首先要知道,我是从哪来的。”
***
颜老头说,如果根据佤族司岗里的创世神话,那他属于第三批人类,肉骨铸就,有生有死。
但第三批人类,也并不完全相同:大类之下,还有细分,比如身体结构的差异、饮食口味的差异等等,无法求同存异,只能党同伐异、混战不休。
最终剩下两大支,胜出的那一支盘踞了地面、阳光之下,而败北的那一支为了保命,躲入地下,就此不见太阳,以“逐日”为己任,自称夸父一族,又被人起了个禽兽贱名,叫地枭。
颜老头,就是地枭。
陈琮不信:“躲入地下就能躲过去了?不怕你们隔三岔五往地面跑?”
他历史学得不错,知道这种生存战争向来残酷:躲入地下就没事了吗?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给挖出来斩草除根。
颜老头淡淡说了句:“这就是女娲有远见的地方了,传说她的尸身坍塌在一个叫青壤的地方、极深之处的涧水之中,从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又叫‘黑白涧’。也可以理解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