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 谁也不可能询问这“美洲”到底是什么来路。所以,在仔细聆听完皇帝的口谕之后,大家只能将关窍记在心里, 而后再次匍匐行礼,恭龄圣上的训示。
到此为止,皇帝与重臣之间数月一次的当面沟通就算是结束了。飞玄真君径直入内, 再不回顾;大臣们则垂头屏息, 肃立恭送,等到皇帝的影子消失于屏风之后, 才由宫人招呼, 逐个离开内殿。
往常重臣们觐见之后下朝休憩,都是由李再芳黄尚纲等大太监负责迎候招待。但现在黄、李两位失去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 就只有由思善公主一力顶上,拎着拂尘送大家出门。本来这种私密独处的时间是内阁与司礼监间彼此勾兑的好时候,哪怕干不了什么大事, 私下也能打听打听皇帝的心情。但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与思善公主相熟,勾兑也不知如何勾起,所以一行人跟着公主走了半晌, 还是闫阁老硬着头皮打破了僵局:
“不知圣上御体如何?”
思善公主默然了许久, 仿佛才艰难组织好了言辞,应付这并不擅长的局面:
“圣上月前曾偶染微恙,但已无大碍。近日更在着意调养, 很快就能康健如常。”
一来一往, 臣下惯例的问安已经结束。但闫阁老人老成精,却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古怪的迹象:
“圣上在调养?可近日西苑并未传召太医啊。”
思善公主又愣了一愣, 有些僵硬的回话:
“陛下的口谕,不必——不必传召太医。宫中所用的都是南洋的方物, 与中土的药物药性殊异。太医连南洋的气候体性不懂,又能从补药中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闫阁老:??!!
好吧,现在不用费尽心机做什么猜测了,思善公主毕竟是太年轻也太简单,心机段位与绝不能与昔日的大太监相比;两句话后嘴上没个把门,居然直接吐露出了实情。所谓“不必传召太医”,指的莫非是——
闫阁老声音都变尖了:“圣上是自己给自己开的补药?”
这算什么?“终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吗?
好吧,现在医学尚且没有进步到后日那种浩如烟海精妙渊深的地步,基础理论仍然大量依赖于常识乃至玄学,专业门槛其实相当薄弱。有闲有心的士大夫在医书上花几年功夫,基本也能开方抓药,应付一点日常的头疼闹热;多半还不会把人吃死。可是,以当今圣上往日的阅历来看,他所拥有的一切医学常识恐怕都来源于道经,来源于方士,来源于历年的丹药活体实验;那这个含金量,恐怕就相当之——
闫阁老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了。
不只是闫阁老神色微妙,在场重臣之中,但凡意识到了公主的言下之意,那表情就没有一个不诡异的。出于正常人的良心,以及儒家士大夫的忠心,诸位臣子心中挣扎万千,很想犯颜直谏,痛痛快快地大众指出皇帝这荒谬绝伦的举止,防微杜渐,避免将来的大害;但在忠心与良心之外,又有某种根深蒂固的畏惧与忌惮横亘于胸口,绝不敢贸然开口,冒犯了真君数十年的积威。两种心境彼此激战,竟尔难以决断;等到将将分出胜负,却又已经被送到了宫门以外,再也没有从容开口的功夫了。
事已至此,眼见宫门已在眼前,众人心中反倒是略略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面对无用挣扎的良心。于是重臣们拱手行礼道别,只托公主转呈对皇帝的殷殷问候之意,便匆匆出门而去。
按照往常的惯例,皇帝摆下面的大臣也摆,在入宫觐见聆听完训示之后,重臣们就可以各自回府“思考国家大计”,顺便喝两杯美酒散淡散淡,排解被老登折磨的郁气。但自从穆国公世子这个该死的卷王入掌机要之后,往昔平静恬淡的桃源时光就一去不返了。在几次惨痛的实践之后,闫阁老许阁老等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当下这悲哀的现实——你当然可以遵循老规矩,舒舒服服的回家休闲,但世子很可能就会当仁不让,老实不客气的将内阁所有的重要公文统统取走,让老臣们从此只能坐在家中发呆,沦为中枢底蕴深厚的花瓶。
君子不可一日无权,更不能容忍小辈骑到头上。事到如今,哪怕再不情愿,大家也只有硬着头皮卷起来了。
如今外务处新设立,中枢的分工也有了调整。闫、许等继续到内阁办事,主持国家的大计,穆世子则领着一班临时工走入内阁旁开设的小小隔间,照常指导外务处的工作,落实详细事务。
若以分工而论,内阁主持大计者当然可以谈笑风生,清淡悠闲;负责具体琐事的外务处却是奔走往来的牛马,一刻也松懈不得。外务处行走的众人早已养成习惯,入门就要铺纸研墨、草拟公文,检查账簿,连寒暄谈论的功夫也没有。但今天……今天张太岳站立桌前,展开一份奏折之后,却忽的犹豫了片刻。
“圣上如今,真是在服用南洋的补药?”
没有人敢接这一句近乎自言自语的疑问,还是施施然走入的世子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