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前面几回试探性的哭泣, 这最后一次的嚎啕最为激烈,也最为真切;诸位重臣早就做好了准备,先前虽尔趴伏在地烘托氛围, 却暗自收声低头,悄悄地节省体力;甚至找太医要了红枣与参片,含在口中调养精神。等到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一出, 立刻自投于地, 捶胸顿足,嘶声竭力的嚎啕了起来!
这样全身投入、拼尽力气的哭法, 礼法谓之“擗踊”, 正是大臣为国君哭灵的礼节,真正是悲哀不能自已, 要在痛苦中晕厥当场,随先帝一起去了的阵仗。但如此阵仗毕竟不能持久,等到几位年老的重臣哭得满脸涨红气喘吁吁, 人参效力已经再难支持,当头的闫阁老许阁老见好就收,立刻扑过去扶住了同样摇摇欲坠的裕王, 哀声劝慰:
“皇上!皇上还是要节哀顺变, 保全龙体才是。天下这么多的大事,都要皇上一一裁夺!”
听到这一句“皇上”,其余伏地哭灵的人浑身一抖, 忍不住抬起头来, 看着白发散乱的两个老头。说实话,中枢重臣共事多年, 彼此间未必没有龃龉;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从心里头服这两位老前辈——怪不得人家能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 你看看两位多会讨人喜欢!
“皇上”!“皇上”!——多么动听的称呼,多么恰当的逢迎!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就让这两个老登抢在了前头呢?
裕王——不,嗣皇帝哭得发晕,听到“皇上”两个字还不觉愣了一愣,仿佛做梦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但呆滞片刻之后,饱读经论的嗣皇帝还是反应了过来,立刻摆手:
“阁老谬言,阁老谬言!天下大位,祖宗基业,小子怎么担当得起!再说,父——先帝也未有遗命,更不能僭越;还是另择贤能,承继大统……”
“正是要顾及祖宗的基业,才要请皇上早正大位,以安人心。”闫阁老坚持道:“再说,大行皇帝虽然病发突然,口不能言,但临终时派人召陛下入宫,传位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陛下若再谦让,奈江山社稷何?”
真是顶尖的政治生物,最高明的权术大师。仅此三言两语,便轻松抹去了裕王承继皇位最大的隐忧,统绪传承间合法性的疑难。这一份高明之至的眼色,已经足够新皇帝感怀于心,保他闫家接下来一代的平安富贵了!
当然,闫阁老的话术仍然是有漏洞的。皇帝突发重病,不省人事,宫中的确给内阁送过消息,但所有的证据不过是一张写着“穆”字的御笺而已,其余都任由大臣发挥。穆国公世子将此理解为病后召集重臣入宫;闫阁老则更进一步,干脆解读为大行皇帝传位的暗示;可谓是花样翻新,各逞其能,充分体现了重臣们想象丰富的大胆假设——至于此大胆假设有没有依据嘛,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业已上仙的飞玄真君没有战斗续行的神技,是不太可能掀棺而起,再临人世怒讨逆臣了。至于最能体察先帝心意的司礼监掌印李再芳,此时则只能五体投地战栗悲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以往常惯例而论,内廷总管司礼监掌印,禁中行走几十年的大太监,对宫中的影响力实在莫可比拟,绝对有资格在立储时争夺先帝遗命的解释权;设若布置妥当,那就连内阁都要落于下风。但还是那句话,这天翻地覆的大事来得过快,李公公黄公公实在是太惊惶、太诧异、太没有准备了;他们或许有力量、有影响,但在此仓促之际,却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的力量组织起来。于是以快打慢,扪背控喉,就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所以说,宫中那条消息真是来得太关键,太紧要了。皇位传承的大事看的就是一个快字,谁抢占了先机谁就能赢得一切,;反之,如果真君病重的情报晚来半个时辰,那么外朝所有的大臣就要陷入绝对的被动之中,不能不听任太监的摆布。别的不说,司礼监只要查一查皇帝临终前是被谁气病的,那上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虚妄了。内阁入宫后局势已定,一言即可左右大事,再无他人置喙的余地。
而现在,穆国公世子就恰到好处地说出了那句话:
“大行皇帝卧病之时,都是思善公——思善长公主侍奉汤药。大行传位的心思,想必长公主应该清楚。”
听到这一句提点,同样跪在床边的思善长公主微微一颤,终于抬起头来。她挣扎着膝行至嗣皇帝面前,涕泣拜倒:
“皇上!”
在此时此刻,恰当的悲哀与眼泪是最有力的武器,足以终结所有潜在的议论;于是裕王随之落泪,抓住了思善长公主的手:
“妹妹!”
等两位贵人擦干了兄妹交心的眼泪,旁边的大臣们基本也缓过来了。先前是闫阁老许阁老拔得头筹,现在就轮到李阁老表现。他在心中推敲片刻,叩头陈请:
“宫车晏驾,天崩地裂,正是国家危难之时。还请嗣皇帝善自珍摄,早日定下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