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玉让人在假山后拦下她的时候, 姜青玉就知道,今日难逃一死。
以?她妹妹的手段,查到她与胡人勾结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没有想到, 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姜拂玉让甲士将她按住,站在假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南陈公主, 享天下之养,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年?山河焚灭,心系母国、砍下丈夫头颅单骑走千里的阳城公主,竟然?会背叛母国,做胡人的间谍?
她是姜拂玉发自心底尊敬的长姐,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 姜拂玉绝对不可能第一时间将线索锁定在她身上。
三百张通关文?牒,分十次引进胡人武士,通过?身为?伴读的女儿获得姜瑶每次生?辰都会去半山寺的消息,令胡人埋伏于其中。
环环相扣,心机深重。
但凡姜拂玉或者姜瑶有一个被带走, 以?林愫的性子, 肯定会按耐不住退兵的举动,让边疆战士两年?的努力沦为?泡影。
……
远处的宴会厅中歌舞升平, 奏乐与欢笑声隔着湖泊与亭台传来。
林愫坐在主位上,稳定住朝中诸臣。谈笑间, 目光却时不时飘忽着望向远方。
有臣子问:“君后,陛下去哪了, 为?何?还不归席?”
林愫眯着眼微笑, 举杯相祝,“到后殿更衣, 想必就快归来,让本宫暂代陛下陪令尹饮一杯可好?”
……
甲兵掰开姜青玉的口,提着酒壶往她喉咙里灌酒。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双肩颤抖,眼睛红得要滴血,一松开桎梏,她趴在地上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话,笑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哈哈……”
或许是快死了,她说话也?变得放肆了起来,“妹妹呀,你?没有被选中联姻,怎么会知道我当年?的痛楚,你?们都赞叹我大义,但是谁能懂我的害怕和惶恐……那个人不是我杀的,是胡人部?族兄弟相残,我那个愚蠢的丈夫不敌,被人砍下了头,单于物尽其用,让我捧着他?的头颅回来,当做投诚南陈的礼物,他?们放我回来,就是我要做他?们的探子……”
姜拂玉捏紧拳头,冷声道:“所以?,你?就成了他?们办事了?”
“是!”她梗着脖子,“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给?我下了毒,不帮他?们办事我就得死,他?们让给?父皇下药,扰乱南陈,父皇老了,可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父皇当年?用我和亲胡族,现在拿他?的命换我的命,这也?是他?找到。”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些年?,我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我本来已?经找到了解药,我已?经远远避开,我不再掺和朝政,不想掺和胡人的事情,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的女儿去做你?女儿的伴读,让我有了可以?获知你?们行踪的机会…唔……”
药效发作,她口鼻中涌出鲜血。
“那这次呢?”姜拂玉问,“他?们用什么威胁你?的?”
她呕着血,已?经没有办法再回答,姜拂玉猜到了,“你?当年?通敌杀死父皇的事吗?”
姜拂玉走上前,垂眸看着倒地不起的她,提起她的衣领,那手帕胡乱擦了一下她的脸,“放心吧,你?是朕的姐姐,朕会保全你?的名节,你?通敌的事情,就随着你?一起带到棺材里。”
“毕竟,你?的女儿,将来还会成为?朕女儿的臣子。”
苏培风被当成将来的栋梁培养,将来辅佐姜瑶,姜拂玉也?要顾惜她的名声,她不能有一个乱臣贼子的母亲。
话罢,姜拂玉让人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推进湖中。
阳城公主姜青玉,宫宴中酒醉,失足落水溺亡。
……
接下来,姜拂玉又当朝下令处置了失职和收受贿赂的城门尉及其长官。
同时奖赏了救下姜瑶的谢家人。
封赏谢兰修的同时,也?顺水推舟兑现了对姜瑶的承诺,给?她老乡——谢家二公子封爵。
在谢二与朝臣的强烈反对下,爵位没有采用姜瑶拟的“霉国公”,而是比较好听的“青国公”。除了姜瑶感?到有些失落外,大家都很满意。
谢家一门双国公,一时成为?上京美谈。
赏罚过?后,半山寺的事就落下了帷幕。
姜瑶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景仪宫。
宫人们没有拦,姜瑶径直拐了进去。
自从骨折以?后,她就没有离开过?东仪宫,更别说来景仪宫了。
当她看到里面的装饰,姜瑶愣住了。
主殿屏风后的位置被清理?了出来,成了个小隔间,里面摆着几个蒲团,供奉着一樽佛像。
姜拂玉换下了天子御袍,长发用木簪挽起,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跪坐在蒲团上打坐,打扮朴素好像寺里的僧人。
察觉到姜瑶到来,姜拂玉回过?头,透窗的阳光将佛像的影子罩落在她身上,光影将蒲团切割成明暗两半。
“阿昭来了。”
“娘亲,大姨母……”
“是我做的。”
“那半山寺的胡人……”
“是她放进来的。”
姜瑶还没问全,她就答了。
和姜瑶想的一样。
姜瑶扶着屏风站了一会儿,又问:“母亲的记忆?”
“阿昭猜的没错。”
姜拂玉站起身来,扶着姜瑶到外面的软榻上坐好,手中磨搓着佛珠。
“阿昭想要知道,你?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吗?”
姜瑶疑惑抬头。
姜拂玉缓缓说道:“当初李家和襄阳王联合将你?囚禁,想要屈打成招,让你?承认刺杀的罪名,你?宁死不屈,他?们得不到供词,就没有办法继位正统,暂时拿你?没办法,只能一直在耗着。”
“如果他?们真的控制了你?爹,拿了你?爹的玉珏,就会先逼你?写下供词再杀你?,可是,他?们只是用这个信物逼你?乖乖受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姜拂玉努力保持语气平稳,让这场谈话趋近于母女谈心一样。
隔了那么久,提起这些事情,姜瑶依然?脊背发凉。
她瞳孔颤动:“想要杀我的,不是李家人,也?不是襄阳王,那是……?”
“当时天牢在李家的掌控之中,你?的死活都掌控在李家人手里,李家人不想你?死,除非你?自尽,不然?任何?人都很难绕过?李家人在你?没有反抗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处死你?。”
说到这些话,姜拂玉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仿佛在默默吟诵着清心咒,努力让自己在这些记忆面前保持平静。
“我查到了很多东西,想杀你?的人就是你?的大姨母,准确来说,是她背后的胡人,她与我一同长大,自然?知道我曾经转交给?你?爹爹玉佩,她从母后那里拿来了玉佩的图纸,找工匠复制了一块玉佩。”
姜拂玉强行按耐住自己的情绪:“胡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帮李家人谋权,他?们的意图就是想要扰乱南陈,让南陈人相斗相杀,你?莫名其妙死了,李家人的权位来路不正,那么天下藩王都可以?以?诛杀叛贼的名义进京,藩王之乱,天下割据,百姓鱼肉相残,南陈势力削弱,胡人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南下。”
姜瑶默然?,听到这些往事,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浮沉和碎光安安静静地落在裙摆上。
原来呀,她是被一块假玉佩杀死的。
姜瑶开口道:“阿娘,我是不是有点蠢呀。”
姜拂玉很温柔地说:“阿昭只是不擅长权谋。”
“阿昭呀,是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是很可贵的品质。或许是在乡野中长大,姜瑶身上带着上京人所缺乏的真诚与善良。
她为?什么会一次次地中招,踩进别人的圈套里?
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她的善良与诚挚,不对人设防,她会无条件地关爱和信任她身边的臣子,百姓,侍从,奴仆。
有人性的人和没人性的人争斗,往往会一败涂地。
如果姜拂玉能够让姜瑶生?存在安静祥和的环境中,她会成长成很好的人。
姜拂玉睫毛颤着,又道:“阿昭很好,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她没有给?姜瑶创造让她能够平安长大到足以?强大可以?去面对世界的家园,在她羽翼未满之时就将她踢下巢穴,去面对外面的风雨。
不会飞的雏鸟,如何?能在野外生?存。
姜瑶摸了摸鼻子,“娘亲已?经尽力了。”
“娘亲也?在弥补,也?在努力学怎么对我好,对不对?”
这些年?为?什么姜拂玉要激进地肃清朝政,整顿百官?林愫为?什么要北征?
除了想要解决胡人那个巨大的威胁以?外,姜瑶能够感?觉到,他?们动作如此急迫,为?的是她谋算。
论征战和谋算,姜瑶不如人,姜拂玉和林愫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要给?姜瑶创造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容许将来能以?她的仁善治国。
很多人不是从生?下孩子那一刻就学会怎么当父母,孩子与父母总是在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谅解。
姜瑶没有怪过?姜拂玉,她只是觉得自己傻傻的,当姜拂玉的孩子有点费劲,姜拂玉养她这个女儿,也?有点不大省心罢了。
与其说姜瑶原谅了姜拂玉,倒不如说姜瑶和自己、和姜拂玉谅解了。
他?们终归是一家人。
“爹爹有一句话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浮光清浅,明暗交错中,有什么东西,随着尘埃散去。
姜拂玉用挂着佛珠的手摸了摸姜瑶的头。
姜瑶盯着佛珠,问道:“对了,阿娘,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姜拂玉说:“从你?失踪那一刻起,阿娘心中有了忧怖,怕护不住你?,希望神佛能庇佑你?长大。”
虽然?,神佛虚无缥缈。
……
从景仪宫出来后,姜瑶拉着姜拂玉和自己去找林愫。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轮椅不坐,偏偏要蹦着过?去,像只僵尸一样蹦蹦跳跳。
自从姜瑶被救回宫,她就感?觉姜拂玉和林愫之间的关系怪怪的。
姜瑶养伤那么久,就没看见?他?们俩人同时来看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