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头抵着墙,双目紧闭,耳边充斥着一大家子人如厉鬼般凄绝的哀嚎,真蠢啊,有时候他真怀疑人类这个物种到底高级在哪里,为什么总有人觉得哭可以喊醒死人呢?
他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冷酷,他忘记是谁第一个这么形容他了,太多了,数不清,他这一生都在伤害别人,
十几岁的时候是打架,专挑带钉子的木板往人身上砸,扎得人汩汩往外冒血,像野驴一样躺在地上惨叫,可跑到医院一查,轻伤,
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是谈女朋友,说是女朋友,也只有他晓得自己把她们当什么东西,喜欢就追,玩得不想玩了就甩掉,这些小蠢货,一分钱不用花,只要冲她们笑一笑,她们就把心捧给他,他把她们的心丢在地上,任凭她们在他身后破碎。
他很会寻角度,他的刁巧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能最大程度地伤害别人,最小程度地折损自己,痛快吗?当然痛快,母亲强加给他的伤害,他强加给了所有接近他的人:爱我吗?那就忍受我的伤害,这点儿疼都忍不了,还敢说爱我?
可没有人能永远伤害别人而不被伤害,他活该,他母亲也活该,都是报应。
一个年轻、贫穷而恶毒的母亲,漫长的岁月冲走了她对命运汹涌的恨意,她终于像所有不称职的母亲一样看清了对儿子的爱与愧疚,
她见到了她的孙子,她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她搬着小马扎坐在那棵大榕树下,看着他玩,心想老天爷对她真是好啊,死之前还能见孙子一面,
她捶捶因膝关节炎而崎岖变形的双腿,眼睛一刻都离不开那个张开胳膊扮演“老鹰”的小小身影,都这么大了,和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得像,性格也像,爱笑,还爱照顾别的小朋友,好像就他最能耐似的,她这样想着,笑得合不拢嘴,
可她很快就觉得悲伤,要是她不对儿子那么坏,她是不是就可以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样,伺候儿媳妇怀孕,看着孙子降生?
可人只活一世,哪儿有回头路可走呢?
不过也没关系,她不还活着吗?活着就行,她要把对儿子无法弥补的爱一起倾注在孙子身上,
可报应就是报应,它不管你是否悔恨,
她穿着孙子最喜欢的“花奶奶”衣服,拿着连夜给孙子织的帽子和围巾,想去幼儿园看看孙子,再跟儿媳妇道个歉,跟她说周荣不是坏男人,她的儿子她了解,人这辈子再怎么变,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可有些话注定没机会说出口,就像有些错误注定无法弥补,那辆大卡车呼啸而来的时候她没有躲,她来不及躲,她的腿不行了,她放弃了,在最后一刹那她只来得及叹一口气,唉,真是报应啊……
就像此刻的周荣一样,他终于清醒而彻底地意识到报应的来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只是人类可笑的自我麻醉,也对,谁能比一个麻醉医生更擅长逃避痛苦、逃避清醒呢?
“赵小柔不爱他了”是一个完成时态,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就是既定事实,她每一次拒绝他的求婚,拒绝他“搬来和我住”的请求,每一次拒绝他热烈的拥抱和亲吻,都是身体在诚实地表达,
他给她打了二十三通电话,从九点半打到一点,从焦急到愤怒再到心灰意冷,
随着生命体征检测器的屏幕上只剩一条直线,她对他的爱也临床宣告死亡,
她毫无保留地爱过他,毫无保留到什么程度?她知道这个男人烂到骨头里了,知道他浑身上下长满了刺,可她依旧张开怀抱,把一尘不染的心捧出来交到他肮脏的手里,问他:“喏,你看,这是我的心,送给你,你能对它好一点吗?”
答案是不能,他当场就把她的心扔在地上踩了两脚,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轻车熟路,简直不要太顺手。
真心不值钱,她的真心不值钱,他的真心就值钱了?爱一个人就是给那个人伤害你的机会,岁月的回旋镖终于狠狠戳穿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踩碎她的心,她低头沉默地把碎片一片片捡起拼好,为了让血肉模糊的伤口愈合,她把自己流放到两千公里外的甘孜,两千公里,她走了两千公里才终于耗尽对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