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躁的前厂
林家母子这个年过得太不顺心。
初三,母子俩都生气了,林栋哲收到了一个国库券红包。
初六,林栋哲生气了,他收到了一本《小学生趣味数学题》。
初十。母子俩都生气了,林栋哲被邻居张家驱赶了。
自从庄筱婷和吴姗姗都提过《新闻联播》后,林栋哲每天晚饭后风雨无阻去巷口张爷爷家看《新闻联播》——林武峰说,不要在饭点去别人家,林栋哲听进去了,每天吃完晚饭、放下碗筷就去张爷爷家。
林栋哲看不懂新闻,但他不挑,板板正正地坐好,《新闻联播》、广告、电视剧……,有什么看什么,一直看到张爷爷关电视才回家睡觉。
巷子里有电视机的人家少,其他孩子们也来张家开电视,可没有那个孩子像林栋哲一样,一定要看到电视节目结束、屏幕上出现雪点才回家。
张家人几次暗示林栋哲早点回家,可林栋哲从小被父母宠大,脑中缺根筋,完全听不懂这些暗示。
初十晚上,张家儿子看着林栋哲,说了一句,“人小屁股大”。
林栋哲奇迹般地听懂了,他气鼓鼓地回家向宋莹告状,“张伯伯嫌我屁股大,占了他家一个板凳。”
一贯是时髦新潮人物的厂何时受过这等气,宋莹发狠道,“以后不许去别人家看电视了,爸妈存钱,自家买。”
年过完了,大人上班,小孩开学。
新年新气象,新年后,小巷内出了一件大喜事——市政工程修进小巷了,水管进院了,小巷里的住家不用每天早上在巷口的公共水龙头处排长队接水,不用捂着肚子跑公共厕所了。
院子里多了两个水龙头,庄家、林家一家一个水龙头,每个水龙头上都装了一只独立水表和一个带锁的铁皮盒子,用水时开锁,方便计算各家的水费。
院子角落里多了一间小小的厕所。
春天来了,苏州青年文化宫传出了一则让全市的青年父母们趋之若鹜的好消息。
青年文化宫新增了一个部门——少年宫。
老师们在青年文化宫设了考点,面对全市少儿招生,挑选有艺术天赋的孩子们去学习声乐、舞蹈,三家孩子们除了庄图南都去参加选拔了。
报名的孩子太多,老师们只能快速挑选学生——一个房间内,一群孩子同时劈叉、下腰,老师凭此判断他们身体的柔韧性;另一个房间内,一群孩子合唱,老师细心聆听他们的音质,先把其中音质好的孩子们集中在一起,老师按特定节拍拍掌,让他们按同样的节拍重复拍一次,再挑出其中节奏感强的孩子。
简单粗暴、快速高效的挑选方式下,巷子里两个孩子——也只有两个孩子——被少年宫选上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栋哲是这二分之一。
庄筱婷音准好,被合唱团选中。
大嗓门林栋哲五音不全,但他身体柔韧性好,被选中学习民族舞。
宋莹喜出望外,拿出箱底压了许久的一块天蓝色的确良布料,黄玲用她陪嫁的缝纫机,两个妈妈根据杂志封面上的最新样式,自己设计,自己裁剪,给林栋哲做了一件新裤子,给庄筱婷做了一条背带裙。
从此,每周日下午,林武峰骑车带着两个孩子——林栋哲斜坐在车梁上,庄筱婷端端正正坐车后座上——兴头头地赶往少年宫。
小巷附近出了个半公开半地下的书摊,有《西游记》或《三国演义》等连环画,1分或2分钱看一本,林栋哲经常去看书,庄筱婷偶尔也去,庄图南却只能扼腕长叹。
庄图南没有参加少年宫选拔和不能看闲书的原因是,庄超英想让他冲刺考省重点。
庄超英是纺厂附中的老师。纺厂附小附中都是普通学校,学校一般,但离家近,纺厂子弟都就近入学,大人孩子都省心省事。
苏州的市重点中学一中是省重点,录取率非常低,加上高中毕业并没有就业优势,纺厂并没有考一中的传统。
高考的全面恢复和三月份的全国科技大会让庄超英敏锐地觉察到了风向的巨大转变,庄图南成绩还可以,他决心让庄图南搏一把。
市面上没有相关参考书,庄超英想方设法搞到了一中前两年的招生试卷,再看了看小学课本,自己整理了小学语文和数学两科的重点难点。
庄超英搞到了真题,做好了庄图南的思想工作,万事俱备,一道叫“高考”的雷劈进了小院。
庄超英本想周日带着庄图南复习,可他很快就发现“帮忙高考”一事有些超乎他的掌控了——78年高考定在了七月,时间紧迫,几位考生星期天一早就来敲小院的门,来抄教案或请教问题。
都是熟人同事家的孩子,人都在门口了,不能往外推,庄超英不得不匀出时间帮他们复习。
庄超英原本想忍,考生们敲门,他忍了,李一鸣未经过他同意,带了他不认识的一位朋友来请教问题,他忍了,但当李一鸣询问了下面这个问题时,他差点破功。
李一鸣问,“庄老师,高考没几个月了,我和我朋友可以平时晚上来请教问题吗?”
庄超英忍了又忍,婉转拒绝,“图南筱婷每天晚上都要做作业,家里太小,你们来了干扰他们,实在不行。”
李一鸣的朋友认真道,“庄老师,我觉得您没分清轻重缓急,高考比小学生的学习重要得多。”
林武峰正巧推着自行车带两个孩子出门,宋莹在院中晾衣服,都听见了这句话,宋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晚上临睡前,宋莹一边梳头一边又笑了,林武峰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宋莹绘声绘色地模仿,“‘庄老师,我觉得您没分清轻重缓急’,我要是庄老师,我就不让李一鸣上门了。”
林武峰宽厚,“小孩子嘛,不懂事。”
宋莹道,“我问玲姐了,另外那个孩子不是咱厂的子弟,是李一鸣在社会上认识的朋友。年龄小,不懂事,倒懂得拿庄老师的时间精力做人情。”
宋莹掀开被窝躺进去,“你是没看见,李一鸣朋友说完那句话,庄老师脸色都变了,然后呢,他还是让李一鸣和他朋友进屋了,那两人啊,待了两小时才走。”
林武峰感慨,“庄老师人是真好。”
庄筱婷已经睡着了,黄玲压低声音对丈夫说,“这以后年年高考,难不成家里长年辅导人功课?”
庄超英说了句和林武峰一模一样的话,“小孩子不懂事。”
黄玲道,“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大人也不懂?李婶那天在车间,当着一堆人的面说,‘我家一鸣的教育就交给你家老庄了。’,一车间人都听着呢,有样学样地起哄,‘以后孩子就交给你家老庄了’,难道以后要管所有要高考的孩子?”
庄超英道,“你怎么老说没影的事。”
庄筱婷在边上的单人床上翻了个身,黄玲不再说话。
黄玲等了一会儿,见庄筱婷确实睡熟了,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说将来没影的事,就说眼下,他们已经影响到图南了。”
庄超英也很无奈,“那怎么办?你拒绝他们上门是咱们心冷,看着邻居孩子在家待业也不拉一把,这话一传开,唾沫星子能砸死你,你说怎么办?”
黄玲知道庄超英的顾虑确是实情,也说不出话来了。
庄家夫妻俩顾虑重重的心事,被宋莹简单粗暴地解决了。
第二个星期日,李一鸣和他朋友早早就来了。
庄超英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刷牙,他听见叩门声,放下牙刷赶紧漱口,准备漱好口就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