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d大调波兰舞曲
成为中学生后,庄图南的粮食定量加了五斤,他有二十八斤的定量了,可家里又暂时多了一人——奶奶人来了,她的粮食定量没带来。
庄图南再次感受到了极度的饥饿。
进一中的第一个月,黄玲用庄图南的二十八斤粮票购买了二十八斤一中食堂饭票,本以为庄图南只在学校吃午饭,二十八斤饭票足够了。可庄图南两个星期就用完了这二十八斤饭票,也就是说,他一顿午饭就要吃两斤饭票的米饭,就这还不够,他还饿。
庄图南的粮食定量远远不够他在一中食堂的费,家里还多了奶奶这份粮食支出。
农贸市场有了少数几家私人摊贩,可以从私人手里买到米或面,但私人粮价比粮店贵太多了,买私人粮食不是长久之计,黄玲一筹莫展。
庄图南自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一斤粮票能买一斤米,一斤米大概能做出两斤的米饭,但一斤粮票换一斤食堂饭票,只能吃到一斤的米饭,加上食堂大锅菜没有油水,所以他怎么也吃不饱。
庄图南决定回家吃午饭,黄玲早上把饭菜做好装铁饭盒里,他回家用蒸锅蒸一下就可以吃了。
一中离家远,庄图南又不愿钱坐公交车,坚持走路来回,一来一去耗去了他所有的午休时间,下午上课时经常犯困。
没有自行车票买不到自行车,就算手里有票,商店也长期缺货,黄玲思前想后,四处问了一圈,用娘家陪嫁的缝纫机换了一辆自行车。
黄玲手巧,时不时地用这台蝴蝶牌缝纫机给家人做衣服,还帮林栋哲补过裤子,这台缝纫机即有纪念意义又实用,如果不是庄图南迫切需要自行车,她是绝对舍不得和人交换的。
因为日本电影《望乡》和《追捕》的播放,大鬓角、喇叭裤风靡全国,宋莹一贯好时髦,但她正为电视机省吃俭用,舍不得钱找裁缝做喇叭裤。黄玲以一种悲壮的心情用布票扯了块黑色布料,给宋莹和庄筱婷各做了一条上窄下宽的喇叭裤。
庄筱婷不敢穿去学校,说怕老师批评。
宋莹首先大大方方地穿上,再牵着被她忽悠着穿上喇叭裤的庄筱婷一起去了趟新华书店。
两条同色同款的喇叭裤出尽风头,宋莹回家后,笑着和黄玲形容所受的关注,“好几个人拦住问我在哪家裁缝铺做的,说他们也想来做。还有人以为我和筱婷是母女,一个劲夸我女儿漂亮。”
黄玲很惆怅,“缝纫机原本是想留给筱婷的,她再大点就可以跟我学裁剪了。”
宋莹笨拙地安慰黄玲,“不怕不怕,等图南工作了挣钱,让他买一台赔给筱婷。”
蝴蝶牌缝纫机被抬上了三轮车,永久牌自行车推进了小院,庄图南中午回家吃午饭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吃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睡觉成了庄家的大问题。
奶奶行动不便,白天一人闷在家里睡觉,等庄筱婷、庄图南先后放学回家后,她正是精神旺盛、迫切希望和家人交流的时候,自然是拉住兄妹俩没完没了地唠嗑闲聊。
一中作业多,庄图南不得不放学后尽量在学校里多做些作业,再黑咕隆咚地骑车回家。秋天天黑得早,路上路灯又少,庄超英和黄玲都很不放心,可想到儿子的学业,只能再三叮嘱,路上骑慢点。
晚上全家人睡下后,奶奶也睡,但奶奶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在隔间里翻来翻去地翻身,一板之隔的一家三口也睡不着。
好容易等奶奶睡着了,她年龄大了,时不时地抽气、咳嗽和打呼噜,一家三口只能顶着时断时续、一波三折的抽气声和呼噜声,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力抗干扰勉强入睡了,奶奶又醒了,她该起夜了。奶奶有一定的行为能力,白天单独在家时能照顾自己,但晚上醒来后,无论是喝水还是用痰盂,她一定喊人帮忙,她喊几声,一屋人、包括一墙之隔的庄图南就都被吵醒了。
奶奶喝完水或用完痰盂后,一家人继续勉强入睡。
过一会儿,奶奶又醒了,她又要起夜了。
……
两间房就这么大,奶奶的动静让一家人都睡不好,几天下来,庄超英就觉得脑子里嗡嗡的,胸口闷闷的。
林武峰和宋莹下班回家晚,还是林栋哲最先发现了庄图南有家不能归,他自作主张找到庄图南,“图南哥,我到家比你早,你放学后到我房间做作业好了。”
做作业的问题解决了,但庄图南晚上依旧睡不好,每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进进出出,庄筱婷也好不了多少,经常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盹,宋莹主动找到黄玲,“这段时间,就让图南暂时和栋哲一起睡,筱婷睡她哥哥的房间,撑过这一阵儿。”
别说黄玲了,庄超英几乎都要感激涕零地跪下感激救苦救难的宋莹了。
家里有张夏天乘凉用的竹床板,夫妻俩生怕宋莹反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竹床板扛进了林栋哲房间。庄图南从此在林栋哲房间打地铺了。
奶奶想睡庄图南的房间,比小隔间宽敞舒坦。黄玲拒绝了,“妈,你睡我们房间,晚上有事叫我们也方便,你睡图南的房间,你隔着门喊我们,别说我们一家了,邻居家晚上都睡不好了。”
庄图南睡林栋哲房间,庄筱婷睡庄图南房间,庄超英和黄玲硬撑着起夜,庄家总算熬了下来。
两个月后,奶奶腿脚好了,但她不想走了,在二儿子家要做家务,在大儿子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当然想和大儿子、大儿媳住。
饭桌上,奶奶挑起了话头,“不回去了,留下帮老大媳妇照顾图南和筱婷……,我现在腿脚好了,晚上不用人照顾了,白天还可以帮你们做点家务……”
奶奶笑眯眯道,“你们工作辛苦,应该睡大房间,我和你爸爸就睡图南的小房间好了,筱婷继续睡她的小隔间。”
庄超英愣住了,他直觉此法不可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他现在经常耳鸣,精神上几近奔溃,他知道黄玲也快撑不住了——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母亲。
黄玲木呆呆地看着婆婆,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因为长期缺觉,她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别说反驳,她连婆婆的话都有点听不懂了,她艰难地思索着,什么叫“不回去了,留下帮老大媳妇照顾图南和筱婷。”
奶奶再接再厉开口,希望一鼓作气把事情敲定,“你们要没意见,我就叫你们爸爸过来了。”
一片沉默中,庄筱婷怯生生道,“那哥哥睡哪儿?哥哥还睡林栋哲房间呢,林栋哲老想拉着哥哥聊天、看闲书,哥哥晚上想多看一会儿书都不行。”
庄超英和黄玲同时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了,他们居然把庄图南忘了,庄图南还流落在外呢。
庄筱婷又道,“林栋哲看不懂《三国演义》,老缠着哥哥给他讲。”
庄超英脸色变了,爷爷奶奶和庄赶美一家住房条件不差,他不能因为奶奶的异想天开,牺牲庄图南的学习。
黄玲注意到庄超英脸上的表情,知道庄筱婷的话击中要害了,也知道自己不用开口了。
奶奶见话风不对,试图力挽狂澜,“初中课程简单,随便看看就可以了。”
庄筱婷又说了一句让庄超英下定决心的话,“哥哥说同学们都很厉害,他每天晚上复习完才睡觉。哥哥早上起来用冷水洗脸,他说他怕骑车的时候犯困摔下来。”
黄玲冷眼旁观,见女儿把一贯能言善道的婆婆堵得没话说,突然间想到纺厂评价林栋哲机灵,“秤砣虽小压千斤,一嗓子嚎出了两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