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方
上午十点左右,申新旅社日班茶房老陆把客人送进二楼房间,白天,这一层的房间都由他管。他把两只皮箱放到架子上,关上窗,打开房间里的热水汀,站在那儿没动。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客人不多,长住的客人也走了不少。要等过了年三十,才会有客人来包了房间打牌。
客人姓陈,陈先生往他口袋里塞了五角钱。不是那种手面豪阔的客人,但也晓得规矩,懂经。如果不是要过年,他多半只拿出一张两角五分。老陆笑嘻嘻地说:“陈先生,我回头给您送泡茶的热水。走廊两头都有电话,往旅馆外面打,旅馆有接线小姐。”
“好,谢谢。”
“您还有什么吩咐?”
客人摇摇头。一路上楼,老陆搭讪了几句,但是客人沉默寡言,不怎么接话。他看上去十分疲劳,面庞清瘦,应该有几天没刮胡子了,那身镶毛皮领子的厚呢大衣虽然散发着一股长途旅行的气味,但穿在他身上,样子实在是好。
他只是说他从“新京”来,是个做古董生意的商人。自从去年伪满洲国成立,上海的旅馆里也常常见到从那儿来的客人,这些来路不明的东北新贵还都很有钱,不知跑到上海来干什么。如果这位陈先生是个乐于聊天的客人,老陆说不定要跟他聊聊之前日军侵占山海关的事情。
客人忽然像回过神来:“哦对,老陆,我想理个发,附近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老陆对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客人有了些好感,旅社下榻的客人通常直呼茶房,没人关心杂役姓甚名谁。
“旅馆里就有,这会儿应该上班了。外面么,您出门向北,顺着门口这条马路下去一直走到三马路,转个弯就能看见一家。”老陆仔细指点道。
“谢谢。”
陈千里下楼在前厅桌子上拿了一份《申报》。他先在头版上看了蒋介石亲赴南昌坐镇指挥“剿共”的消息,又向后翻到广告版,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全是些铺屋租赁、旧车收购、鬻字卖画的小广告。在旅社门前,他把报纸插进大衣口袋,按照茶房老陆的指点,向三马路方向走去。
快过年了,街上飘着股腌鱼腊肉的气味。几家呢绒绸缎铺外面,都打着抵制日货的布幡。他放慢脚步,像街上其他行人那样闲适地走着。
啪——左侧弄堂里一声脆响,一个小男孩蹿了出来,穿得像个圆球,新袄上已沾了不少泥灰。他左手攥着几颗鞭炮,右手点着根火煤子,一头撞过来,陈千里闪身扶住小孩。他看了看手表,又见弄堂出口旁边有个烟纸店,柜台上放着一台公用电话。他付了钱,拨打了一个号码,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拿起听筒……
他看到茶房老陆说的那家理发店,就在对面街角,但他没有过去,而是在马路中间的车站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
一个多月前,陈千里离开了伯力的训练学校,他在那儿住了三年。三年下来,连不近人情的教官都有了些离愁别绪,那天把正在冬泳的陈千里从冰水中叫上岸,在教官宿舍里喝了一夜酒。接着就是万里征途,先是坐六百公里火车,一路穿越西伯利亚森林,到了海参崴,没想到在那里耽搁了半个月。
冬天,外港海面上结了一层厚冰,只有少数运送苏联急需物资的货轮可以用破冰船开道,进出港口。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一艘能搭乘旅客的货轮。
从伯力启程时,他得到的指示是潜入福建和两广地区,对国民党军阀高层做瓦解分裂工作,为粉碎敌人对中央苏区的下一次“围剿”预先作好准备。原本他应该到香港下船,但是在青岛,一位预料之外的客人上了船,到他的单间客舱拜访。来人让他临时改变计划,把目的地换成上海。
“中央交通局的‘老开’在上海被捕,特务包围了开会地点。一同被捕的还有其他五位同志。加上‘老开’,那次会议应该有十二位同志参加,会后这十二位同志就将组成一个临时行动小组,执行机密任务。”
来人告诉陈千里,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与中央最近所作的重大决策有关,那是一项绝密计划,即使在组织内部,也只有极少数同志了解。上级临时把陈千里调过去,指示他帮助“老开”,继续推进那项任务。具体情况等他到上海后,会有人向他传达,向陈千里传达任务内容的同志,很可能仍然是“老开”。
陈千里问:“被捕同志有可能营救出狱?”
“参加会议的人并没有全部被捕,根据得到的消息,会议还没有开始,特务就冲进了会场。被捕的人中,除了‘老开’,没有人了解任务内容。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知道‘老开’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老开’是经验丰富的同志,组织上相信目前有关情报并没有泄露。”
“党组织正在运用所有力量营救他们。目前看来,希望很大。等你到达上海,他们很可能已经出狱了,你要设法与‘老开’取得联系,他会向你传达中央的绝密计划,以及临时行动小组负责的具体任务。”
陈千里望着舷窗外夜色中的港口:“上海小组在秘密会议现场被捕,说明地下党组织很可能被渗透。我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客人端起茶杯,焐着手心:“组织上也有相同判断。最近在上海,不断有地下党组织被敌人破获。特务甚至冲进了党中央绝密机关,有证据证实有人被捕叛变。”
“这两年,南京那个特工总部似乎找到了一点窍门,据说他们因为频繁破坏我党的地下组织,越来越受到蒋介石的信任,这两年特务机构得到了很大扩充,眼下斗争形势十分严峻。”
“上级从内线得到情报,有一个代号叫‘西施’的特务,很可能潜伏在我们内部。情报来源并不了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混进了党组织。特工总部得意扬扬,吹嘘他们的‘剿共’成果,才使这个消息漏了出来。上级情报部门作了分析,感觉这个‘西施’,有时候像一个长期潜伏的特务,有时候却又像是个新近投敌的叛徒。”
陈千里刚刚就想过这个问题:严格地说,如果党的地下组织遭到敌人渗透破坏,那么这部分系统就应该冻结起来,暂时不能启用。
“既然有内奸,为什么不另外组建行动小组,重新布置任务?”
“时间十分紧迫。上海临时行动小组执行的任务,是中央绝密计划的一部分,参加人员是考虑到执行任务可能遇到的情况,由组织上从各个不同行业的人员中紧急挑选的,一时间也很难重新组织这样一支队伍。况且‘老开’已经与他们见面。上级派你过去,就是希望你能够对地下组织被渗透的范围,作一个精确判断,争取尽快肃清内奸,同时帮助‘老开’完成任务。”
“召集行动小组之前,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
“除了‘老开’,那个时候只有上海地下党负责同志方云平了解情况。参加小组的人只是收到会议通知。原本上级让老方也加入行动小组,作为小组负责人,配合‘老开’完成任务。但是有消息说,他那天没有去开会。”
“所有人都在开会的地方,为什么特务只抓去了六个人?”
“菜场十分混乱,事发突然,部分同志混进人群逃了出来。”
“这些人里面,上级认为有谁可以信任?”
“上级等着你的判断。”
“那个老方似乎存在疑点?”
“如果老方有问题,敌人抓捕的时间会更早,范围会更大。组织上目前还没有这样考虑。”
陈千里认为这样的推断并不十分严密。
按照这位访客的指示,他来到上海。轮船在吴淞口停了一个晚上,上午退潮后领航员登船,租界的外国警察也随同一起上船。巡捕盘问了他,把他登记成做古董生意的商人。下船后他让黄包车夫把自己拉到申新旅社,安顿好之后,立即来接头地点找老方。
陈千里在北四川路桥前下了电车,过桥沿苏州河堤转向西去,绕着邮政大楼回到北四川路,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尾随的人,然后沿路朝北走去。这一带是他曾经常来的地方,公益坊里的水沫书店、辛垦书店不知道是否还开着,鲁迅、冯雪峰、陈赓也曾在此参加《前哨》杂志的活动。公益坊广东人聚集,西北面的扆虹园,是中山先生数次到过的地方,这会儿门前一组新人和亲朋好友正在准备文明婚礼。
陈千里从人群中穿过,走进了马路对面的弄堂,找到了那家剃头铺。
一位客人脸上蒙着热毛巾,躺在放倒椅背的理发椅上。剃头师傅二十多岁,手里拿着剃刀,正准备给他修面。见又有客人进来,他伸着剃刀指指边上另一张椅子,陈千里坐了下来。店铺里忽然安静下来,三个人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修面的客人从热毛巾下开口说话:“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从青岛坐船刚到上海。”
“快过年了,您是来看亲戚?”
“做生意。”
“年关将近,这大冷天倒还有生意?”
“古董生意,不讲时令。哪儿有好玩意,就得往哪儿赶。”
正说着,剃头师傅过去关上了店门。修面客人一把拽下变凉的毛巾,朝陈千里转过脸——
他说他是老方。
剃头师傅拎着烧水壶,站到店门外,门旁有个炉子专门烧热水。他关上了店门,现在店里只有他们两人。
老方躺回椅子,又把变凉的毛巾盖回脸上,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这镜子想必是要等剃完头后,才递给客人的。陈千里顺着老方的视线,也看了看镜子。镜子挂得很巧,略微侧了侧,正好对着店门旁那扇窗户,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动静。
“这里——你觉得不放心?”陈千里轻轻地问。
“这里没有问题。那是我儿子。”老方指了指门外。
少顷,他又补了一句:“敌人掌握了大部分地点,我住的地方也被他们包围,我逃了出来。这里从来没有做过联络点,被捕的人也不知道这里。”
“他好像有点不太乐意?”陈千里望着房门,门缝忽明忽暗。
“他想参加工作,想做大事。”
店门外,老方的儿子拦住了附近常来理发的熟客:“太忙了,店里两个客人刚坐下,你过会儿来吧。”
“来这里理发的都是附近弄堂里的居民。”老方小声说了一句。
陈千里站起来走到门边朝外观察了一下,回身拿起旁边凳子上叠着的一条白围布,把它套在自己身上,坐了下去:“还是不能大意。那天开会你没去?”
“我本来应该去的,但是迟到了。我赶到菜场附近时,看见巡捕房的警车,后来又遇见从会场逃出来的崔文泰。”
“你是召集人,怎么迟到了?”
老方犹豫了一下:“开会前一天晚上,上级派人通知我,要我第二天早上六点,到兰心戏院斜对面,普恩济世路口一家包子铺,与一位同志接头。包子铺早上开门后,就把门板横在外面,吃早点的人可以拿它当桌子,那位同志到时候会坐在那里。”
“我一到那里就感觉情况不对,马路上闲人太多了,一大清早,街上那种打扮的人不应该有那么多。我远远看见包子铺门外的桌子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我必须做点什么,向那位同志发出警报。东边马路上有个人靠在梧桐树干上抽烟,就是刚刚说的那种看着形迹可疑的闲人。我靠近他,跟他借火,趁他不备,伸手拍了拍他的衣服,果然衣服底下有手枪,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给了他一拳,拔出那支枪朝天开了几枪。”
“普恩济世路向东再有一小段就到头了,前面是小浜湾,弄堂是通的,从里面可以一直走到隔壁圣母院路。我就朝东跑,一边跑一边开枪,然后在小浜湾里把枪扔了。他们没有追上我。我等了很久才绕回去,弄了一顶帽子戴到头上,到那家包子铺附近打听,据说那帮便衣没有抓到什么人。”
“什么人这么重要,让你冒这么大风险?”
“你知道那位同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