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诊所
同福里三成坊三零一弄,弄口过街楼朝马路那面墙,角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大字写着“西医诊所秦传安”,底下不像租界里有些私人诊所,列出儿科妇科内外科这些,让人觉得这位医生什么都能接诊,有点靠不住。这块牌子下面的小字简简单单,只说门诊时间是下午一时至七时,出诊面约。
过街楼上,秦传安正在发愁。这两天他已经开始怀疑诊所被监视了,马路对面弄堂口忽然来了个卖香烟的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出诊时总感觉背后有人盯梢,他不那么确定,那张陌生面孔是不是在附近看见了好几次。
仅仅是因为他出面交了铺保吗?这倒是预先做过打算,编造了过得去的理由。本来铺保就是一个形式,亲戚之间,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担保梁士超更是名正言顺,他本就在诊所帮忙。
老方并没有想到营救会那么顺利,没几天就有消息了。前几天他打了个电话到诊所,告诉秦传安他的处境很危险,敌人正在到处抓他,然后就完全没有了音讯。
这说明敌人确实知道得不少。秦传安不知道营救工作如何进行下去,只能等着。可是没想到,人真的放出来了。诊所收到了释放通知书,可他仍旧找不到老方。
秦传安是位外科医生,此前在附近的德国医院做了好几年住院医师,随后自己出来开了诊所,公开的理由是这家德国医院规定住院医生必须单身,实际上当然另有原因。原先老方跟他说好,他只出面担保梁士超,其他人另作安排,可是老方自己却出了问题。
令人诧异的是,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居然问他,因为同案其余几个人迟迟没有送交铺保文件,不知秦医生愿不愿意为所有同案人员担保?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看守所方面希望能让这些人早些回家。这真是一件奇事,国民党龙华看守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担保梁士超他名正言顺,担保其他同志,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敌人,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吗?可他救人心切,假意为难了一番,等对方再一次试图说服,他就答应了下来,签了担保书。
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释放那天秦传安还特别高兴。崔文泰开着车,和他一起把梁士超和受伤的林石接回了诊所,其他几位同志也都顺利出狱。可一回到诊所,他就高兴不起来了。梁士超悄悄告诉他,有内奸。这么秘密的会议,特务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那么详细,那个姓游的家伙甚至拿出了一对骰子。
“如果敌人知道得那么多,为什么会释放这些同志呢?”
秦传安问出这句话后,马上就想到了,如果组织内部被敌人渗透,有内奸,释放就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阴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老方不见了,跟上级的联系断了。
让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诊所外面来了一些陌生面孔。
今天早上他到病房,林石说他要打个电话去银行,林石的公开身份是仁泰银公司的职员,从被捕到出狱那么多天,他应该跟工作的银行联系一下。秦传安不以为意,想把梁士超叫来扶林石去门诊间,可林石说他自己能行。
这些天诊所很空闲,要过年了,除了林石没有住院的病人,因为不在门诊时间,那会儿连护士都没上班。秦传安趁机和梁士超说了一会儿话。
梁士超听说林石自己跑去打电话,只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他倒能走路了。”
电话打了很久。回到病房后,林石交给秦传安一封信,请他帮忙寄出去。收信人是中汇信托银行吴襄理。这么来回折腾了一阵,林石又有些发烧,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秦传安拿着信去了门诊间。门诊间就在过街楼上,朝着马路和弄堂里的两边都开着窗,十分明亮。他站在朝马路的窗边朝外看了看,那个卖香烟的开始上班了,身上挂着香烟箱子,也不叫卖,靠在街对面一根电线杆上,自己倒抽起了香烟。
他正考虑着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把信放进马路对面的邮筒,梁士超进来了。
“秦医生,先不忙把信送出去。你最好打开看一看。”
“为什么?”
“为什么——”梁士超犹豫了一会儿,“你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我怀疑组织内部有奸细。”
“你怀疑林石同志?”秦传安有些担心,诊所外面说不定已被敌人监视,如果诊所内也有特务,那这里就跟看守所没什么区别了。
“我一直都在怀疑他。他装病。在牢里我看过他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为什么整天昏迷,睡觉还哼哼唧唧,毫无革命意志。一进诊所倒来精神了,又打电话又写信。”
秦传安是医生,他可不相信这样的怀疑:“对枪伤,每个人身体的反应都不一样。”
“特务还很照顾他,专门找了警备司令部的军医来给他看伤换药,提审他的时候也没有动刑,提审了好几次,每次时间都不长。提他出去的狱卒,对他也很客气。”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斗争形势这么复杂,任何迹象都要警惕。”
但秦传安不同意打开信封,他觉得自己无权这样去怀疑一个同志。梁士超一向信赖秦传安,但被捕以后发生的事,秦医生并不清楚,梁士超思来想去,始终没法驱散心头的疑惑,于是要求召开临时党支部会议。
在这个临时党支部里,除了被捕的同志,还有秦传安,崔文泰和田非,后面那两位原本与秦传安也不在同一条线上工作,互相并不认识,可是那天他和田非一起逃出菜场,正好看见崔文泰上了自己的车。三个人都有点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要先找一个地方定定神,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秦传安便让崔文泰把车开到了诊所,他认为那里应该比较安全,特务可能一时想不到把一位外科医生和共产党联系到一起。
老方失踪后,他们三个保持着联系。狱中的同志被释放的前一天晚上,崔文泰自告奋勇,要开车去把同志们接回来。这些天,他们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只能把诊所当成了联络点,聚在一起彼此激励。田非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团结在一起才有战斗力。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如果跟组织上失去联系,那么自己组织起来,也可以继续工作。
可这会儿,秦传安却不同意召开支部会议。他认为诊所周围的街上,有太多奇怪的迹象,不正常。
梁士超有些生气,换一个人他早就发火了,但他不能对秦医生那样,秦医生是个缜密的人,况且救过他的命。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扭头出了门。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崔文泰和田非。三个人进了门诊间,先开口的是田非,他严肃地对秦传安说:“你必须把信交出来,临时党支部决定打开这封信。”
秦传安看了看窗外,临近中午,太阳照着对面沿街的房子,窗下挂着不少腌鱼咸肉和风鸡。明天就是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忙年。街上人来人往,手上提着扎成串的年货。
既然是大家的意见,他决定服从。从抽屉里取出信,田非一把拿过去想要撕开,被崔文泰拦住了。门诊间暖炉上烧着一壶水,等水烧开,蒸汽不断从壶嘴往外冒。梁士超把信的封口对准壶嘴,不一会儿,封口上的胶水就融化了。他揭开封口,抽出信纸,把信交给了秦传安。
吴襄理作民阁下大鉴:
原约本月十日与阁下会面,因事无法前往。前又于电话中获知保管箱续期事宜当以书信寄达。以下:
径启者,兹为二七九号保管箱延用至三月十一日,其所需各项资费于到期前合并结清。希即查收批准为荷,此请。
秦传安看了信没作声。田非把信拿过去看完,随即轻喊一声:“果然。”
“果然?”梁士超连忙问。
“本月十日,不就是菜场开会,我们被敌人抓捕的日子吗?”
“这说明了什么?”梁士超又问。
“秘密会议,上级布置紧急任务,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还有闲心约了人见面。他肯定有问题。”敌人冲进图书馆实施抓捕以后,田非虽然脱了身,但是遇事越来越焦躁。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秦传安示意大家不要着急,“林石同志的公开身份本来就是银行职员,那是他的日常工作。”
他故意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想要提醒大家注意。
“他现在刚刚被释放,受伤住院,银行的日常工作需要那么紧急地打电话写信吗?你们看,他都被捕了,身上还能带着印鉴。”田非觉得自己很敏锐,他指了指信尾加盖的私人印鉴。
“那现在怎么办呢?”崔文泰说了一句。
这下几个人都没了主意,内部调查必须得到组织上批准,这是纪律。
“上级联系不上,我们自己查清楚。”田非有点激动。
“怎么查?”梁士超看了看秦传安。
“应该先把他控制起来,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病房里。”田非话没说完,就带头跑向病房。
三个人进了病房,崔文泰把门关上,梁士超站到靠窗的位置,田非俯身看着林石问道:“保管箱里有什么?”
林石眨着眼睛,好像还没完全醒,有些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