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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江山图(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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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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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桃源

叶启年在正元旅社后门上车,汽车出了来安里弄堂,从宝山路向右转入新民路。不熟悉本地情形的人,看见这条马路会觉得有些古怪。它是两条平行的马路,北侧是华界的新民路,南侧却叫界路,由租界工部局管辖。这里原是分界马路,因租界里的外国商人总是想越界筑路侵蚀华界地盘,历来纷争不断。据说当年把火车站造在这条路上,本就有借以抵挡洋商越界占地野心的用意,后来更是有来安里越界筑路案,差点酿成外交事件。

如今两条马路用拒马分隔,木桩上缠绕着大串铁丝,连接在马路中央,一眼望不到头。汽车越过分界拒马,驶入北浙江路,在爱而近路路口铁栅门前,两名巡捕上前拦住汽车,从车窗向里扫视一圈,放他们进了租界。

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却是关卡重重,马秘书不禁骂了一句脏话。隔了一会儿,后座上叶启年诵经似的念叨了一句:“攘外必先安内。”

汽车驶入租界,又是另一番景象。去岁“一·二八事变”,闸北迭遭日军轰炸,新民路宝山路一带尽成断垣残壁,火车站顶棚至今仍在修复。可是租界里却日渐繁华,汽车一路向南,沿途时有在建的楼宇,商铺招幡林立,马路上人车也是十分拥挤。

今天是正月十四,一大早叶启年就让人给他拿来当日报纸,在《申报》第五张找到那条广告:

老开鬻画加润:

老开君渐为识者所重,其山水人物走兽鸟无所不精,所画青绿山水最为独长,不啻大小李将军希孟再世,踵求者应接不暇。爰将旧有之润格代为加定,以结翰墨因缘。立轴每尺三元,人物加一。中堂每尺八元,五尺以上每尺加三。扇子卉四元,翎毛走兽人物六元,山水青绿六元。

电话:八五三七二。

昨天傍晚,叶启年去了旧城老西门,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学前街,正对着普育里横弄。卢忠德的那家书画铺虽然在普育里,却是面朝蓬莱路。约定的见面时间过了好久,他的“西施”才出来,在弄口伫立片刻,突然急奔过来蹿上了车。

汽车缓缓前行,虽然车窗拉着帘子,可是老城街窄,很少有汽车开进来。卢忠德没有说话,叶启年了解他,从广州起卢忠德就养成了好习惯,让叶启年先开口。但叶启年也沉默着,过了好久他才说:“这一带以前叫黄泥墙,咸丰年间种有三百多棵桃树,结的蜜桃色如颊晕,甜美至极。插根麦管一吸,满口甘香,手指上就只剩下一层桃皮。可惜早就绝种,如今空余其名,连龙华浦东的桃子都敢说是黄泥墙。”

“老师又在伤心了。”

叶启年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下午在公和祥码头,你为什么不发信号?”

“这个陈千里不知道广州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去广州。”

贵生轮离开上海去青岛前,叶启年让人去船上查了旅客舱单,陈千里和梁士超在香港上的船。

“你现在越来越自信了,身处险地,得步步小心。”

“我明白,老师。”

“你们在广州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在交通站边上抓人?”

叶启年原打算暂时不动香港和广州的地下党交通站,把它们当作诱饵,但卢忠德他们在茶楼和街上闹出那么大动静,等下午广州站发来电报,他赶紧让他们带人去交通站抓人,这时候却已经人去楼空。

“广州站黎站长,在广州公安局侦缉队只是个队副,队长是陈济棠的人。他调动不了侦缉队,他说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事情办成。”

“广州站发来电报,说你杀了他们两名特工?”

“戏演得很糟糕,不这么做瑞金来的交通员不会相信。我让他找两个外人当冤大头,他说不敢得罪队长,竟然找了自己的手下。”

“还有那个梁士超,他跑哪里去了?”

“陈千里说他在汕头偷偷下了船,去了瑞金。”

“你仍旧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杀掉陈千里?”

“他在布置新任务,说要租一艘货船。”

货船?那是什么鬼名堂?

“运什么?军火?药品?”他问卢忠德。

“运人,他想包下闲置客舱。”

“他还躲在你店里?”

“走了。前些日子我让卫达夫找了个地方,就在前面梦街。我刚把他送到那里。住在南市,游队长很方便。”

正是用人之际,叶启年没有表示反对,但他心里总有些怀疑。连着好多天,一下子消失了两个人,他觉得陈千里一定在暗中布置着什么。如果陈千里真的不知道广州发生的事情,昨天下午不杀他,这个决定也没错。今天刊登广告,把那个浩瀚引上钩前,最好风平浪静,不要出什么意外。

他很想了解这个有关货船的秘密,但他知道卢忠德好大喜功的毛病。也许他自己也有一点,他想,可是正因为他也十分了解自己,所以每到这种时候就告诉自己,先把赢到的抓到手中,然后才考虑多赢一把。浩瀚,没有什么成果能比他更重大了,叶启年不愿意把他也当成赌注押出去。所以今天凌晨他作出决定,把游天啸叫来说,收网,把他们全部抓进来。

等游天啸布置完抓捕任务,叶启年自己却生出一片闲心,离开了正元旅社。出门前,他让马秘书打电话到八仙桥状元楼,让他们现做几只宁波汤团,装好盒子。这会儿车子开到状元楼门口,马秘书下车上楼,不一会儿拎了两只大盒子出来,放在副驾驶座上。

十分钟后,汽车停在旧城穿心河桥旁。城厢穿心河道经多年填埋,现在只剩下断断续续几段池塘。叶启年下车,马秘书提着盒子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松雪街走了一段,向左转入一条曲折深巷。到巷底,见一道高墙,墙前横巷两端不通,都是房屋山墙。

高墙下却是一道黑漆窄门,门楣匾额上书“小桃源”。进门是个园子,种着二三十棵桃树。宾客通常进门后才知道,偌大园子,只有那一道窄门,业主早就筑墙封了其他各门。旧城人烟密集,却有这么一处占地半亩的园子,颇有几分新奇。

墙内悄无声息,叶启年踏上三级石阶,轻扣了两下铸铜门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孟老,启年给您拜年了!”叶启年拱了拱手。

门内孟老,穿一件旧袍,他并不讶异,似乎猜到来人是叶启年。

“我就知道这时候来客,多半就是你。”

园中有几间平房,房前砖地纤尘不染,青苔错杂,墙边蓄水石槽中浮着几叶铜钱草,厅里一几两椅,有只黑猫躲在几案下,并不看来人。

“来得正好,我刚沏了茶。”

“一向还好吧?”叶启年淡淡地问道。

“拜老弟所赐,借我一个好地方了此残生。”孟老寒暄道。

阳光照在厅前地上,滚水注入壶中,茶香盈满室内。

“孟老还是那么客气,这是请你帮我照看房子。”

叶启年当年从川军一个下野师长手里购得这园子,从黄泥墙迁来几十棵桃树,如今这些桃树大隐于市,竟成了绝版。他虽然住在南京,这些年来只要有空,就会悄悄跑到上海,来到小桃源,找这位孟老喝茶说话。

孟老杀过人。十多二十年前,在一些激进社团里,他是赫赫有名的刺客。

两人没有过多寒暄。茶冲了几回,叶启年忽然开口说道:“我没有亲手杀过人。”

碗盖叮当,孟老放下茶碗,略感诧异。面前这位老友,相识多年,虽然往来说不上频繁,但似乎无话不谈,孟老心思缜密,谈古论今也是点到即止。“小桃源”是个避世之地,惯常往来只是饮茶闲聊,求一时清闲,此番开门见山忽然谈及杀人,令他有些疑惑。

“这一回我下了决心。”叶启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宅院内显得有些刺耳。

“像老弟这样身居高位之人,杀人何须亲自动手。”孟老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杀过人,却从不谈论杀人。

叶启年望着庭前光影下的桃树,没有理会孟老的话。他豢养过许多人,却从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豢养面前这个老头。也许他需要这么一对耳朵,也许他觉得只有这个老头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自转变立场,投身国民革命,一向只有公敌,没有私仇。可是陈千里——”

“噢——”原来叶启年又在重提旧事,孟老回道,“两党之间原是意见之争,本不至于杀人。短短几年,到了必欲杀之而后快,其中缘由,国民党以大欺小也是有的。杀人杀到后来,公敌私仇就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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