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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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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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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回头来看,我认识到,我所写下的关于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东西,似乎很难令人满意。我写下了我了解到的偶然事件,但是这些事件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我不知道这些事件发生的原因。最不可思议的是斯特里克兰德决意去做画家,这事似乎是任意而为的。尽管这在他生活的环境里一定能找到原因,但是我对这些原因一无所知。从他的谈话中,我也无法收集到任何东西。如果我在写一本小说,我就会虚构出许多心灵变化的内容,而不是讲述我所知道的古怪性格的事实。我想我可以描写出一种强烈的绘画天分,但是被他父亲的意志生生毁掉了,或者迫于谋生而做出了牺牲。我应该描写他对生活的种种束缚感到不耐烦,他在对艺术的激情和他所担负的种种责任之间的挣扎。这样描写可以引起人们对他的同情。我应该把他写成一个更加不同凡响的人物。也许,人们可以在他身上看见一个崭新的普罗米修斯[63]。我也许有机会塑造一个当代英雄,他为了给人类谋幸福而甘愿承受各种天谴的痛苦。这始终是一个感动人心的主题。

另一方面,我可以从他的婚姻关系中寻找动机。这样写作有很多种路子可以支配。他妻子热衷于和画家、作家交往,他身上一种潜在的天分也许会因此被激发出来;或者因为家庭关系不和谐他就回归了自己;一件风流韵事也许可以将他心中或明或暗的闷火扇成熊熊烈焰。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会把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写成截然不同的样子。我可以不顾种种事实,把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描写成一个恼人的讨厌女人,再不然把她写成一个偏执的女人,对精神要求毫无反应。我可以把斯特里克兰德的婚姻描绘成一种没完没了的折磨,净身出户可能是他唯一的出路。我想我应该着重强调他和一个不般配的配偶委曲求全,因为顾怜夫妻之情而不愿意摆脱套在脖子上的重轭。我当然还应该把那两个孩子一笔抹掉。

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也可以通过让他和某个老画家产生关系虚构出来。这个老画家迫于生活需求或者渴望商业成功,浪掷了年轻时的天赋,他在斯特里克兰德身上发现了自己浪费掉的种种可能性,对斯特里克兰德施加影响,让他抛弃一切,献身于神圣的艺术。我想着力描写这个成功的老画家,阔气而久负盛名,过着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分明知道哪种生活有意义,却已经没有力量去追求了。这样写必然会有一些警世的讽刺作用。

事实却枯燥无味得多。斯特里克兰德,刚刚离开学校便投身一家经纪人事务所,对这行没有任何反感的情绪。结婚前,他像同行们一样过着平常的日子,在交易所里很有分寸地做投机买卖,对德比赛马或者牛津与剑桥划艇比赛有些兴趣,充其量押上一两镑的赌注。我想他在业余时间还会去打打拳。他家的壁炉架上摆着兰特里夫人[64]和玛丽·安德森[65]的玉照。他爱看《笨拙》杂志和《体育时代》。他偶尔也去汉普斯特德跳跳舞。

我在很长时间里没再见到他,这也关系不大。这些年里,他在苦苦挣扎,努力掌握一门困难重重的艺术,日子过得一成不变,而且他为了挣钱糊口临时改行,我并不认为其中有什么值得好好挖掘的东西。挖掘这样的素材,也不过是描写他所见到的人的境遇。我不认为这种生活会对他自己的性格产生什么影响。他一定获得了各种经历,积累了丰富的素材,能写成一本现代巴黎的冒险小说,但他却保持了高姿态,从他的谈话来看,那些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特别的烙印。也许他去巴黎时已经一大把年纪,不会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中堕落成牺牲品。看起来也许不可思议,但我始终都觉得他不仅很实际,而且是相当讲究实际的。我觉得这段时间他的生活充满浪漫情调,但是他却不会看出来有什么可浪漫的。也许为了实现生活中的浪漫主义,一个人必须有一些戏子的气质。而且,如果想要站得离自己远一点,就必须能够带着既超然物外又深为其吸引的兴趣观察自己的行动。然而,谁都没有斯特里克兰德那么头脑单一。我还没有见过谁像他一样只对自己有意识。但是很不幸,我无法描写他艰难跋涉的步伐,无法交代他如何一步步达到了在艺术上的大师级高度。因为如果我能表现他经历失败而不气馁,在绝望的泥淖里依然能鼓起勇气,面对艺术家的顽敌——自我怀疑,依然执着地坚持下去,我便可以让读者对他的个性产生同情,可我再清楚不过,他的个性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然而,我要写他的奋斗经过却没有事实根据。我从来没有看见斯特里克兰德挥笔作画,也不知道谁看见过他埋头工作。他把苦苦挣扎的秘密留给自己。如果他曾在画室里单枪匹马和上帝的天使孤注一掷地扭打在一起,那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窥见过他鼻青脸肿的样子。

当我写到他和布兰奇·斯特罗伊夫的相关情况时,我也因自己可以支配的片断零七八碎而恼火。为了让我笔下的故事浑然天成,我可以交代一下他们悲剧性结合的进展情况,可是我对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三个月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相处,交谈些什么。无论如何,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感情的高峰只能在为数不多的时刻才会达到。我只能想象他们如何打发其余的时间。只要光线没有暗淡下去,只要布兰奇的气力能扛得住,我估计斯特里克兰德就会一直挥笔作画,因此当她看见斯特里克兰德埋头作画时,一定会深感恼火。对斯特里克兰德来说,她不是一个情妇,只不过是一个模特而已。随后,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只是相对无言,肩并肩地生活。这种生活一定把她吓坏了。斯特里克兰德言谈中曾暗示,布兰奇屈从于他只是出于一种对德克·斯特罗伊夫报复的快感,因为斯特罗伊夫是在她陷入绝境之际帮助她的,而这样的暗示为许多黑暗的推测打开了大门。我希望这种暗示不真实。我觉得这也太可怕了。然而,谁又能探测到人心的种种玄秘呢?那些期望从人心发现高尚情感和正常感情的人,当然是不会理解的。布兰奇看出来斯特里克兰德除了偶尔瞬间爆发的激情,他一直保持高高在上的态度,这时候,她心头一定充满了惊愕,而且就是在那些激情的时刻,我估计布兰奇也意识到她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只是他获得快感的工具。斯特里克兰德依然是一个陌生人,她使出一切可怜的手段,试图把他牢牢地捆绑在自己身上。她努力用舒适网罗他,却发现舒适对斯特里克兰德来说什么都不是。她不辞辛苦为他买来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却吃不出来嘴里是什么食物。她害怕让他一个人待着。她用心良苦地劝说他,在他的激情处于蛰伏状态时,她想方设法去逗弄它,这样至少能幻想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说不定她很精明,知道她打造的这些链子只会引起他挣脱的本能,如同厚玻璃板窗户会让你的指头发痒,想找半块砖来砸开一样,但是她缺乏理智,结果她继续走在一条致命的路上。她肯定很不幸,然而,爱情的盲目性让她相信,她想要的是真实的,她的爱情无比伟大,她觉得他不可能不对她报以相同的爱情。

然而,我对斯特里克兰德性格的研究,除了我不知道的许多事实外,还有一个更为重大的缺憾。因为他与女人的关系很明显、很触目,我写下了这些东西,然而,这些东西是他生活中无关紧要的部分。这种关系却能如此悲剧性地影响到别人,真是一种讽刺。他真实的生活是既有梦想,也有工作量巨大的劳作。

这就是小说的不真实性了。因为,一般说来,爱情在男人身上只是小事一桩,在日常的其他事物中占了它应有的位置,而小说里强调爱情,让爱情显得十分重要,这在生活中是不真实的。只有一小部分男人把爱情看作世上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些非常不招人待见的人,即便是能把爱情看作天大地大事情的女人,也对这些男人看不上眼。她们会被这样的男人奉承,被撩拨得春心萌动,但还是会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们是一些可怜的东西。哪怕在短暂的交往期间男女产生恋情,男人还是要干别的事情,分散心思:他们挣钱谋生的职业占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会为体育所吸引;他们对艺术全身心地投入。他们的绝大部分精力都在不同的领域从事不同的活动。在进行一种活动时,他们能把别的活动暂时排斥在外。他们有本事专心于当时正在从事的活动,而且如果另一种工作造成干扰,他们就会非常烦躁。作为情人,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一天到晚都能谈情说爱,而男人只在某些时刻应付一下。

对斯特里克兰德来说,性欲只占很小的位置,并不重要,还会让他厌恶。他的灵魂瞄准了别的东西。他有强烈的激情,偶尔性欲会抓住他的肉体,逼迫他纵欲一场,不过他憎恨这种掠夺了他镇定的本能。我想,他甚至会因此憎恨他纵欲一场的那个必不可少的伙伴。等他能掌控自己之后,看见那个他享用过的女人,会不禁浑身哆嗦一下。他的思绪会在苍天安静地飘荡,他对那个女人感到惧怕,没准就像在丛上翩翩起舞的里胡哨的蝴蝶,看到它胜利挣脱出来的脏兮兮的蛹一样。我认为艺术是一种性本能的表现。人类一见到可爱的女人、昏黄月光下的那不勒斯海湾或者提香[66]的《墓穴》,就心旌摇荡,那种情感和艺术的情感是相通的。很可能斯特里克兰德憎恨性欲的正常释放,是因为这与艺术创作的满足感大同小异,他觉得很难接受。我把一个残忍、自私、粗鲁、肉欲旺盛的人描写成一个理想主义者,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他生活得比其他画家还要穷困,他工作也更加刻苦。他对那些让多数人的生活高雅和美丽的东西毫不在乎,对金钱漠然视之。他对成名毫不关心。我们大多数人都经不住诱惑,为了和这个世界和睦相处而做出让步,你却不能因为他抗拒这种诱惑而赞扬他,对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诱惑,他脑子里压根没想过去妥协。他生活在巴黎,却比底比斯沙漠里的隐士还孤独。他对同胞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他们别打扰他。他追求目的一心一意,为了达到目的他不只愿意牺牲自己——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而且不惜牺牲别人。他属于自己的幻境。

斯特里克兰德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人,但我依然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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