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唐狄公案·壹(30)
孔山从衣袖里掏出一小张纸,放在桌上仔细地捋平。然后,他伸出皮包骨头似的食指敲了敲那张纸,继续道:“这张纸是从那本账簿上撕下来的。明天上午,你们两人去冷青家,把这张纸拿给他看,说已经知道他的一切秘密,然后要他写两张金票,一张六百五十两,另一张五十两,收金人的名字不具。这次放血不过要了他七百两,他还剩三百两。我想,他不至于会拒绝。本来我也想把那一千两全部要来,但这次要想敲诈成功,就必须放他一条生路,不能逼得太绝。那张六百五十两的金票交给我,另一张五十两的,你们两人留下。怎么样?同不同意?”
狄公一面以犀利的目光盯着这个丑八怪,一面慢慢地捋着长须。之后,他慢吞吞地说道:“孔山,虽说我这位同伴说话直了些,但他切中了你的要害。我相信你的偷盗本领十分高强,不过,你缺乏面对面与人争斗的勇气。你很清楚,你根本没有胆量去那位钱庄掌柜家进行敲诈。我说得对不对?”
孔山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身子。“你们究竟同不同意?”他恼怒地问。
狄公从桌上拿起那张纸,把它放进衣袖。“我同意。”他道,“不过钱必须平分。别忘了,有你好心送来的这张纸,我就能敲诈冷青,用不着你和你那本账簿。我还巴不得将所有的钱独吞呢!”
“就是嘛!”乔泰咧嘴笑道。
“我可以向官府告密,说这里有两个强盗。”孔山威胁道。
“但你不敢,因为你没有这个胆量。”狄公镇静地答道,“你思量思量吧。”
孔山狠毒地瞪了狄公一眼。他把手伸向脸颊,想制止脸部的肌肉抽搐。终于,他开口道:“好吧,钱平分。”
“一言为定!”狄公露出满意的样子,“明天上午,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冷青。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孔山述说了冷青的银铺位置,通常他就在那里办理钱庄的事务。之后,他起身想离去,然而狄公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亲切地说道:“夜长着呢!咱俩一块儿喝杯酒,为彼此的合作干一杯!”然后,他对乔泰道:“你到柜台后,把排军的专用酒坛搬来。”
乔泰一边离开餐桌,一边寻思,今晚大人怎么啦?他明明已经疲惫不堪了,却拖延时间不休息。对孔山这样的无赖,有什么好谈的?他发现酒保已经躺在柜台的第二层搁板上熟睡。在第三层搁板上,放着排军的专用酒坛。他把那个酒坛搬到了他们的餐桌旁边。
他们喝完了一杯酒,狄公抚了抚胡须,道:“孔山,盗窃方面,你也许是高手,不过,比起我们拦路打劫,你那些招数还算不了什么。下面我说几件这方面的事,让你长长见识。要知道,朋友,当年我们在——”
“我不喜欢听你自吹。”孔山不悦地打断了狄公的话,“你是凭蛮干,我是凭智取。要想真正成为偷盗方面的行家,非一朝一夕之功。”
“胡说!”狄公嚷道,“你能从外面开锁进屋吗?进屋后,你能制服屋主,客气地问他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拿着这些东西扬长而去吗?这才是硬功夫!”
“你才是胡说!”孔山恼怒地说道,“你所谓的硬功夫其实是傻乎乎地硬抢,一二次得手后,就在人们的捉拿声中被逮住了。我有自己的方法,三十多年来,我用这方法行窃,还从未被逮住过,虽说我通常只在同一个地方干几年。”
狄公朝乔泰用力地使了个眼色。
“他说得挺玄乎的,呃?”狄公道,“好像暗中有神仙相助,面授什么机宜似的!”
“既然你们两人只知道蛮干,”孔山蔑视地说道,“我不妨把这个方法说给你们听,谅你们一辈子也学不了。我是这样干的。开始,接连一个来月,我对屋子、对屋子里的人、对他们的生活习惯进行观察。接着,我施点小恩小惠,向屋子里的奴仆和街坊邻居打听情况。再接着,我进了屋,但什么也不拿。要知道,我有的是时间。我只是到处看看,而且在橱柜里,在帷帘后,在衣箱内,在床头角,我可以连续躲藏几个时辰。我了解屋里人的起居规律,听取他们的亲昵交谈,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我要下手了,不用撬锁,不用翻箱倒柜,谁也不惊扰,什么也不挪动。如果有藏钱的秘密地方,我比屋里的人更清楚。如果有钱柜,我能准确地知道钥匙存放在哪里。一切神不知、鬼不觉,通常他们要过好几天才知道钱不见了,而且从没想到是盗贼干的。结果丈夫开始怀疑妻子,妻子怀疑丈夫……我不知制造了多少夫妻间的不和,也不知给多少美满的家庭带来了分裂。”他掩口而笑。之后,他以刺耳的声音总结道:“朋友,现在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方法了吧!”
“了不起!”狄公大声说道,“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你想必暗中观察的同时也学会了一些男女苟且之事。不知在床上有什么新招,呃?”
孔山做了一个怪相,这使他的面容显得更加丑陋。他嘘声说道:“别和我开这种下流的玩笑!我憎恨女人,鄙视女人,厌恶她们和那些可恶的男人所干的肮脏勾当。我最难受的就是躲藏在卧室的时候,听着她们一面向愚蠢的丈夫献出肉体,一面嗲声嗲气地说话。有时她们还忸怩地假装不从,直至丈夫百般迎合,用言巧语骗得她们使出浑身解数。通常这些解数是免费送给自己的情人的。那些举动太恶心,太卑鄙……”他突然停住了,额头沁出了大颗的汗珠。只见他用那只独眼盯着狄公,站了起来,以嘶哑的声音说道:“明天中午我在这里和你见面。”
门刚关上,乔泰便不满地说道:“这家伙太可恶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听他夸夸其谈?”
“因为我希望他述说入室行窃的方法。”狄公平静地回答,“这样,我也许能知道那个作案者是怎样进入滕夫人的卧室的。另外,我还想多了解孔山的性格。现在我已经懂得,过分受挫能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他为何突然对我们感兴趣?”乔泰不悦地问。
“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是他实施敲诈计划的最佳人选。他知道,我看上去挺体面,去钱庄掌柜的专用办公房相信不会遭到拒绝,而且有谈判的能力。你呢,体格健壮,必要的话可以形成一种威慑。况且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们。舍此他再也找不到如此中意的两个歹徒。他之所以贸然和我们接触,大概原因就是这个。但是,这不等于说他不会加害我们。他很快地就接受我提出的平分赃款的条件,就不是一件好事。本来我还以为他要不断地讨价还价。总之,孔山是个十分凶狠的恶棍,我们务必要将他关起来,让他在牢里度过余生。”狄公揉了揉两个眼圈,继续说道,“现在我给仵作写张便笺,你去找笔砚。我想,排军要画圈、写十字,非得用到笔砚。”
乔泰再次到了柜台后面。他拿来了一个又脏又破的墨水盘和一支很旧的毛笔。狄公将毛笔拿到蜡烛的火心上烧掉冗余的毛,用舌头舔出了尖尖的笔形。然后,他从衣袖里取出原先在滕县令的抽屉里拿到的公文信纸和信封,以庄重的公文字体写道:
仵作:令尔速去四羊村验尸,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