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本县下令,否则不准虐待犯人!”狄公严厉地呵斥着班头,“把他弄醒,送回大牢,午间升堂时再正式审讯此人。班头,你把死尸送到县衙,将此事告知洪参军,再把校尉写的呈文交给他,告诉他我在此地再走访几个证人便回去。”他向窗外看了一眼,雨还在下着,“给我一块雨毡。”
迈出房门前,狄公用雨毡遮住头顶和肩膀,然后纵身跃上租来的马匹,骑马驰过码头,转入通往沼泽的硬土路。雾已消散了一些。他一边疾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路两旁郁郁葱葱的荒凉景色。芦苇丛中可见窄窄的小溪蜿蜒流动,不时汇合成大片的水洼,在银灰色的天光里闪着沉闷的亮光。一群小小的水鸟突然惊飞,刺耳的鸣叫声在荒无人迹的沼泽地里怪异地回响着。他注意到因昨夜一场暴雨而漫出的溪水正在退去,路面已经干了,但仍能看到随水漂来的大片水草。他骑马驰过堡垒时,放哨的士兵拦住了他,狄公出示了藏在靴筒中的吏部牒文后,便被放行了。
老哨塔有五层,四四方方,外观简陋,立在一个草草磨就的石台上。拱形窗子的窗板已没了,顶层的房顶也塌陷了半边,两只肥大的黑乌鸦栖息在断裂的横梁上。
再走近些,便听见吵吵嚷嚷的嘎嘎叫声。哨塔的石台下有一泥泞的池塘,几十只鸭子挤在水边。狄公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根苔痕累累的石柱上。鸭子开始一面在水里扑腾起来,一面愤怒地大叫着。
有着拱形顶的底层低矮、漆黑,除了一堆破烂的旧家什外,别无他物。一个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梯通向二楼。狄公用手扶着潮湿、生着苔藓的墙壁爬上楼梯,因为扶手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当他跨进半明半暗、光秃秃的房间时,发现拱形的窗下是张简陋的木床,有东西在床上的破布里动了动,从那块打着补丁、灰色的床单下发出了一种粗哑的声音。狄公很快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房里摆着一张粗糙的桌子,上有一把裂缝的茶壶。靠墙放着一张竹榻。角落里砌了个砖灶,灶上支着口大锅,灶旁还有一个装满木炭的破竹篮。霉味、汗味混合着腐烂的气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
突然,床单被甩到了一边,一个披散着乱蓬蓬长发的女孩从床上跳了下来。一看到狄公,她又发出了那种怪异的嘶声,蹿到了最远的屋角,然后双膝跪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狄公意识到他看来似乎来意不善,便从靴筒里摸出牒文。他摊开牒文,走到那一脸恐惧的女孩面前,用中指指给她看县衙的大红印章,又指了指自己。
她显然看懂了,因为她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用那双动物似的受惊而睁大到令人恐怖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身材匀称,发育得很好,皮肤也白得令人吃惊,圆脸蛋上虽沾着灰尘,却也非毫无动人之处。狄公把竹椅拉到桌旁坐下,他觉得应该做些熟悉的动作来安慰这怕得要命的姑娘,便拿起茶壶,像庄稼人一样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女孩走到桌旁,向肮脏的桌面吐了口唾沫,用中指沾着唾液写了几个七歪八扭的字:“王没杀他。”
狄公点了点头。他在桌上倒了点茶水,做了个手势,让她把桌面擦干净。她听话地走到床边,抽出一块破布,又快又起劲地擦了起来。狄公走到灶边,挑了几根木炭,用木炭在桌上写道:“是谁杀的?”
她哆嗦了一下,拿起另一根木炭写道:“坏黑妖怪。”她激动地指了指这些字,又飞快地涂抹道,“坏妖怪把好雨神变了个样。”
“你看见坏黑妖怪了?”狄公写道。
她使劲地摇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用中指反反复复地指点着“黑”字,又指了指自己闭起的眼睛,再次摇了摇头。狄公叹了口气,写道:“你认识钟员外吗?”她把手指含在嘴里,茫然地盯着他写的字。狄公意识到“钟”字笔画繁复,她不认识,就在上面打了个叉,改为“老头”。
她再次摇了摇头,并且带着厌恶的表情,在“老头”两字上画了个圈,写道:“好多血。好雨神再也不来了。王再没银子买船了。”眼泪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用颤抖的手写道,“好雨神总和我睡觉。”她指了指那张木板床。
狄公在她脸上搜索了一阵。他知道,在本地的神话中,雨神总是占据着突出的地位,因此,它们出现在这傻乎乎的年轻姑娘的睡梦中和怪念头里,是件很自然的事。再说,她还提到了银子。
他写道:“雨神长得什么样子?”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开心地笑着,写了几个又大又难看的字——高、好看、好心。她在每个词上都画了个圈,然后把木炭向桌上一扔,抱住自己的上身,兴奋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狄公把目光移到别处。当他转过脸时,她已经把手放了下来,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她的表情又变了。她飞快地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那扇拱形的窗子,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狄公转过身去,看见银灰色的天空中有一些淡淡的颜色,那是彩虹的痕迹。她半张着嘴盯着彩虹,带着一股孩童般的喜悦。狄公拿起木炭写了最后一个问题:“雨神何时会来?”
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油腻腻的长发,最后趴在桌上,写道:“黑夜,还下着大雨。”她在“黑”和“雨”字上画了个圈,又写道,“他跟雨一起来。”
突然间她用手遮住脸,痉挛似的痛哭起来,哭声与楼下鸭子的嘎嘎叫声交织在一起。意识到女孩听不见这些声音,狄公站起身,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当她抬起头时,她睁大的双眼里露出的狂野且近乎疯狂的眼神,让狄公不禁大吃一惊。他飞快地在桌上画了只鸭子,又写道:“饿。”她用手捂住嘴,向灶边跑去。狄公仔细地检视了一下门前的大石板,发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有一处清扫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死尸停放过的地方,看来是兵士们清扫了地板。他悔恨地想着自己曾把他们想得那样不堪。一阵剁击声使他转过身来。女孩正在一块粗糙的案板上切着米饼,狄公皱起眉头,担忧地望着她娴熟地挥动着一把大菜刀。她把切下来的米饼放进锅里,扭头看着狄公,幸福地笑着。他向她点了点头,便沿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下楼去了。
雨已停了,沼泽地里升腾起一团轻烟般的雾气。狄公一面解开缰绳,一面对吵闹的鸭子说:“别急,你们的早饭快来了。”
他抖开缰绳,让马稳稳地小跑着前行。雾从河那边飘了过来,奇形怪状的云朵飘荡在高高的芦苇上,又消散成扭曲的云丝,像某些巨大的水生动物的触手。他很想再了解一些深深扎根于当地人心中的诸多古老的信仰。在许多地方,人们仍崇拜着河神,农人和渔夫甚至会向河里抛掷祭祀的牲畜。显而易见,这些东西常在这聋哑而弱智的女孩的脑海中盘旋,亦幻亦真,使她无法控制发育良好的身体的冲动。
回到北城门,他告诉班头把他带到当铺掌柜的住所。他们来到那家看上去生意兴隆的大当铺门前,班头指着一条通往大门的小胡同解释道,钟旺的家就在铺子后面。狄公让班头回去,自己上前敲了敲朱漆大门。
一个瘦高的男子开了门,他穿着干净的褐色衣衫,饰有黑色的腰带和绲边。他一脸迷惑地望着这个浑身湿淋淋的大胡子说道:“我猜您是要去当铺吧,我可以带你去,我正要去那儿。”
“我是此地的县令,”狄公不耐烦地告诉他,“刚从沼泽过来,去看了看你伙伴被杀的现场。进去谈吧,我想把从死者身上找到的遗物交给你。”
林掌柜深施一礼,引着这位尊贵的客人走进厢房。房间虽小,却很舒适,摆着几件古色古香的梨木家具。他毕恭毕敬地请狄公在后面一张宽大的椅上坐下。当主人唤老仆上茶的时候,狄公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放在角桌上的一只铜制大鸟笼。十几只鸟呼扇着翅膀,在笼内飞来飞去。
“我那伙伴喜欢弄这个,”林掌柜笑着说道,“他爱鸟,总是亲自给鸟喂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