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拍了拍这位家族晚辈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会跟你讲这些的。”崔明皇苦笑道:“诚惶诚恐。”
“行了,你就别送了。”
崔东山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数步后,转头笑道:“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这么给吴鸢挖坑,一定不会放过你。事实上……你没有猜错,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陷阱在哪里,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择,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委屈无辜,反而斗志昂扬:“该读的书,差不多已经读完了,以后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了。”
崔东山转过身,望向山脚那辆马车,双手拢在袖子里,啧啧道:“果然三种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吴鸢、瓷人,齐全了。以后就看我们师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着走着,崔东山打了个激灵,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个小子的脾气,一定会打死我的啊,说不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满脸焦虑和悲伤,“关键是师父打死徒弟,还他娘的天经地义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混得这么凄惨,得想个法子……”他突然眯眼笑起来,顺带着走路也开始大摇大摆,哈哈大笑,“可以把脏水全部泼给大骊国师嘛,我是崔东山,不是崔瀺!”
他当下寄居的这副身躯,可以视为一件极其珍稀的重宝,天生无垢,但是先天痴呆,不到六岁就魂魄游离散尽,经过多年秘法炼制,已成为一个易于魂魄借住的客栈。当初因为骊珠洞天太过重要,涉及他的大道契机,他必须亲临此地,所以就搬出了这具身体,分出魂魄进入其中。如此一来,等于世间出现了两个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骊京城当他的国师大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则莅临小镇,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发生。当然,内心深处,崔瀺未必没有亲眼目送齐静春走完最后一程的意思,他想堂堂正正打败齐静春一次。
只可惜他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输给齐静春,输得一败涂地,之后更惨,被分明已经死在学宫功德林的老头子找上门,随随便便就切断了他与本体的联系,还罚他每天读那几本破烂书。可笑的是,这些书没有一本属于老头子编撰的圣贤经典。最后老头子更是做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决定,要他崔瀺给那个姓陈的少年当学生!
我崔瀺能跟他陈平安学什么?学烧瓷还是学烧炭啊?
那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个天晓得。
老头子虽然一辈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过秀才而已,但在儒教文庙曾经排在第四高位啊!那会儿老秀才真可谓如日中天,要不然人都没死,神像能硬生生给人搬进去竖起来?老秀才自己拦都拦不住。
不过崔瀺总觉得当时老头子其实偷着乐呵,根本就没真想着去拦。
总之,这桩公案注定会消失于正统青史和稗官野史,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仅剩的蛛丝马迹也会一点一点消失。
通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必经之路上,一辆马车停在驿站外的路边,崔东山站在车顶上,面朝北方,翘首以盼。王毅甫坐在驾车位置上,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
于禄在清点行囊里的物件,谢谢最闲散惬意,坐在王毅甫身边,和于禄背对背,正晃荡着双腿,一颗颗嗑着瓜子。
崔东山一跺脚:“总算来了!”
王毅甫没有转身,轻声道:“殿下,以后保重。”
于禄点头笑道:“王将军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声,正要开口,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云淡风轻飘出一句话:“王大将军没必要跟我这种刑徒贱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们对不住你的师门。”
谢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仰头望向蔚蓝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飞魄散的死人说去。我既没有参加那场大战,事后也没有自尽,相反活得还不错,很快就是新山崖书院的学生了,所以王大将军你跟我说这个,挺没意思的。”
于禄突然说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心里有气,又不知道跟谁发泄,这个时候谁好说话她就刺谁。”
谢谢笑道:“哟,还当自己是贵不可言的卢氏太子啊,还有资格教我做人?”
于禄微笑不言,继续低头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阵头大。若非担心这两个孩子的安危,他又怎么可能答应大骊娘娘,为她效命。
陈平安一行人沿着驿路边缘南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脸熟的白衣少年飞奔而来,那种热情,简直比一个怀春少女面对心仪情郎还来得夸张。
眉心朱砂痣的白衣少年笑容灿烂道:“陈平安,虽然听上去很像个玩笑,但我其实是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学生了!你不认我做学生的话,我就死给你看!等我死了之后,你记得帮我立起一块碑,碑文就写‘陈平安弟子之墓’!”
陈平安呆滞了很久才缓过来,问道:“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少年开怀大笑:“崔东山!”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在碑上帮你再添这三个字。”
少年对此并不意外,开始循循善诱:“我晓得先生您老人家不放心,觉得我是心怀叵测之辈,但是您可以考察我一段时间再来决定要不要收下我做开山大弟子。我崔东山呢,修为如今是不高,但是见多识广,学问还是有一些的,对于大隋的风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没我在,必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境况。”
眼见着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崔东山毫不气馁,滔滔不绝道:“再说了,我这趟拜师学艺并非空手登门,而是带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拜师礼,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历天下,几乎人手一册的《泽被精怪图》。我这一册更是珍稀贵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种精魅。”
“再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那藏着一条吃墨鱼的紫管笔,写字也好,绘画也罢,用完后便无须清洗,那条小鱼儿会自行帮忙吃干抹净。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墨是三锭松涛墨,以手指轻敲,就会发出松涛阵阵的悦耳响声,写出来的字,哪怕是蘸墨极少的枯笔,墨香同样能够滞留数年之久。砚台是别洲一位无名老僧遗留下来的古砚,名为‘放生池’,大有玄机,您不动心?纸张则是那金石笺,一国皇帝敕封山川神灵,都希望用上此纸,才显得正统。”
少年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最最最重要的一样压箱底宝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飞剑!它品相绝佳,锋利无匹,最大的好处是它不用后继者养炼剑气、开拓剑意,几乎拿来就能用。我当初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将其炼制,非是不看重,实在是我不走剑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说到后来,原本兴高采烈的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陋巷少年随着自己报出的拜师礼越来越丰厚,拒绝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坚定。他满脸幽怨,双手捧在胸前,可怜兮兮地试探性问道:“真不行啊?我是诚心诚意跟您拜师的,您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啊,如果我对您有半点坏心,就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陈平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他还误以为少年是县令大人的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跟陈平安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还偷走了宋集薪的春联。
虽然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过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还被他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图什么?
崔东山不露声色地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说,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自己铺垫一二的,至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过自己,甚至为何要在这个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这个,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东山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穷酸老秀才?他没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过事先说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托,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崔东山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对阴神道:“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没有显露真身,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说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这个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还说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看向新弟子的身后问道:“他们是……”
崔东山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个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东山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个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过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没多久,我们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我为‘公子’,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承想,谢谢笑眯眯道:“既然我们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没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还是继续喊吧,习惯了。”
崔东山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说道:“杨老头说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欢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东山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个老乌龟王八蛋,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这两个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吗?”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们离开小镇,也没说过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个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他像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说话。
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笑着点头行礼。
李宝瓶则时不时与谢谢对视,一次又一次。与上次遇上玄谷子师徒三人的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跟酒儿可是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可对于眼前这个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可是对于矮自己大半个脑袋的李宝瓶,内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间,这种奇妙情绪,应该与任何道理都无关。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说道:“于禄和谢谢可以加入我们,但是你不行。”
崔东山收敛一切神色,生硬问道:“为何?”
陈平安答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好人。”
驿路这边,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句话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没心没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于禄扭头望向后边,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整齐踩踏地面,地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颤,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身躯,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骊铁骑的浑厚军威扑面而来,哪怕是一支只有三四十轻骑的队伍,仍是散发出一种粗砺慑人的杀伐气息,这让于禄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这边崔东山伸出双掌,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有个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学做人。你不收我做学生,没关系,我就以于禄和谢谢的公子这个身份跟随你们一起远游求学就是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你别来惹我,不说什么先生学生的怪话,就可以。”
崔东山刚要说话,大骊骑军带着轰鸣声一闪而过。
一直观察这支骑军所有细节的于禄早已低头,还不忘用手臂遮挡风沙尘土。
谢谢更是早早挪步到了驿路外。
气势雄壮的大骊骑军呼啸而过,崔东山默然站在原地,恰好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的他如今满身尘土,还张着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槐只觉得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小声道:“惨是惨了点。”
崔东山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眼神恍惚,呢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按照阮邛订立的规矩,如今闲散修士过境,若无大骊朝廷的特许,只要是经过原先骊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剑飞行。在那拨声名赫赫的练气士付出了一条条性命之后,如今大骊诸多山上势力都默认了这个不太讲理的规矩。
风雷园修士刘灞桥在地界外降下飞剑,付过银子,乘坐驿站专门提供给修士的豪奢车马赶赴县城,找到龙尾郡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发现好友陈松风正在亲自为十数个蒙童授课。陈松风发现站在窗外的刘灞桥后,就想要找人帮自己给孩子们授课。刘灞桥赶紧摆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陈松风快步走出课堂,和刘灞桥并肩而行,看了眼他的佩剑,好奇道:“这就是大骊京城锁龙井里的那把‘符箓’?”
刘灞桥翻了个大白眼,双手抱住后脑勺:“宋长镜那个王八蛋,说好的将符剑留给我,等着我去拔出来,结果我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说大骊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剑的消息,我还不信,以为是宋长镜使出了兵书上的障眼法,故意帮我铺路呢,结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当真已经被一个叫杨的厉害娘儿们给捷足先登了!”刘灞桥越说越气,“我去找宋长镜讨要说法,你猜怎么着?宋长镜只是让人递话给我,让我有本事自己去找杨,把符箓抢回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止境宗师!后来听小道消息说,如今这娘儿们就在你们这的铁符江当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这就是命啊。”
陈松风愣了愣:“你这趟来龙泉县城,是想从那位江神手里拿回符箓?”
刘灞桥摇头晃脑道:“我刘灞桥是那样的人吗?”
陈松风更加疑惑:“那你来做什么?”
刘灞桥叹气道:“不过是返回风雷园的路上稍稍绕路,就到了这里。之前听说了关于龙泉县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们龙尾郡陈氏在此开设学塾,就想着来见你一面。我还真不是冲着杨和那把符箓来的。”
陈松风微笑道:“我在这边为蒙童授业解惑,起先很不适应,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离开,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经常告诉自己,就当是砥砺心性好了。”
刘灞桥点点头:“静下心来做学问确实挺好的。对了,之前那场始于红烛镇一带、止于大骊京城的变故,你听说了吗?”
陈松风点头道:“当然有收到各种传闻,但是家族内部众说纷纭,不同渠道传来的内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后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刘灞桥嘿嘿笑道:“你难道忘了,我当时就在大骊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陈松风摇头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对于你们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陈松风之前也曾负笈游学,跟随游人登高作赋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算是文弱书生,可当初跟随颍阴陈氏女子一起进山,最后他的脚力和体力连一个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于被陈对嫌弃地踢出队伍。
卖了个关子却没有人捧场,刘灞桥当然不太开心,揭短道:“年纪轻轻,暮气沉沉,活该你被陈对那个小娘儿们瞧不起。”
陈松风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脸啊,揭人伤疤算什么英雄好汉?”
刘灞桥一脸神神秘秘,压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关倒悬山的一个惊天大消息?”
陈松风毫不犹豫道:“说!”
刘灞桥打趣道:“啧啧,你才说过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会好奇这个?”
陈松风神色疲惫,字斟句酌,缓缓道:“倒悬山传出的任何消息,只会跟那个天下有关。那个地方的动静,有可能会决定整个天下的格局。哪怕我们东宝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涟漪波及,我们早一点知道,说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点正确的应对,哪怕最终只是获利一点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刘灞桥对此亦是无能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场,有些时候旁人的安慰再好听,终究有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刘灞桥也不愿意当这种言语上的朋友。在这位风雷园剑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飞黄腾达的时候,见不着我刘灞桥的影子;可当你有了大麻烦,需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候,甚至不用你说什么,我刘灞桥就已经站在你身边了。事后,麻烦解决了,不用道谢。若是我刘灞桥死于这场麻烦了,你都不用愧疚。
刘灞桥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位于咱们天下最东北的那个大洲算是剑修最后的地盘了,几乎大半剑修在当地两位大剑仙的号召之下火速赶赴倒悬山。不知为何,两位大剑仙只在这些剑修经过骊珠洞天上空的时候短暂撤去了气机遮蔽,才让我们东宝瓶洲得以惊鸿一瞥,见识到剑修如蝗群过境的绝世风采。”
陈松风笑道:“如蝗群过境?这可不是什么好说法。”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中听怎么了,你想啊,有比这个更恰当的说法吗?蝗群过境,寸草不生,气势多足啊。”
陈松风犹豫了一下,仍是坦诚相待,说出一个秘密:“陈对曾经说过,大约每过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发生在那堵城墙之下。”
刘灞桥点了点头,显然之前就知晓此事:“所以我想着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说,也存了以战养剑的私心。结果风雷园很快就回信飞剑一把,从师祖到师父再到师兄,全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陈松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刘灞桥突然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还在小镇吗?”
陈松风摇头道:“不在了。如今这少年可了不得,据说一人独占了好几座山头,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还有大骊朝廷刚刚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镇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大财主了。你对他不是观感很好嘛,以后重逢,大可以让他请你喝酒吃肉。”
刘灞桥抹了抹嘴,道:“他带的腌菜是真不错,当时差点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骊京城顿顿吃着山珍海味,越吃越怀念那腌菜的滋味。”
陈松风没好气道:“你顿顿吃腌菜试试,看你会不会想念大骊京城的山珍海味!”
刘灞桥笑道:“那还是顿顿大鱼大肉好了,偶尔来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黄肌瘦的,以后万一真见着了我家苏仙子,吓着了她,那多尴尬。”
陈松风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刘灞桥的家世和修为,那正阳山苏稼再出类拔萃,一旦抛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关系,你跟她怎么都算是般配吧,为何你连跟她打一声招呼都不敢?”
刘灞桥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了吧。”
陈松风愈发纳闷:“但是你和苏稼如果连面都不见,她不一样不喜欢你?”
刘灞桥转过头对着陈松风挤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样的。只要一天没见面,我就对将来的那次见面充满期待和希望。”
陈松风摇头道:“你真是无聊啊。就不怕下次见面,你是去参加苏仙子的婚礼?”
刘灞桥如遭雷击,伸手搂过陈松风的脖子,凶神恶煞道:“陈松风你找死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天爷别搭理这家伙,月老更别当真啊……”
过了边境野夫关,就算离开大骊国境了。在到达大隋之前,还要先穿过大隋附属黄庭国的西北地带,大概有一千二百里路程。
大骊市井百姓喜欢说大骊官话,对于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往往并不熟稔,而文风更加浓郁的大隋和黄庭国,几乎人人都会说本洲雅言,差别只在地方口音轻重而已。
一辆马车缓缓跟在一支队伍后头,车夫是于禄,崔东山一天到晚坐在车厢内闷头大睡。而谢谢已经完全融入这支陈平安领头的求学队伍,反而与于禄、崔东山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能够跟林守一切磋棋术,说是切磋,其实就是碾压,其貌不扬的少女下棋杀力极大,动辄屠龙,杀得林守一几乎局局丢盔弃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马行空胡乱闲聊,陪着李槐一起用彩绘木偶和五个泥人儿来排兵布阵,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谢谢唯独不愿跟李宝瓶说话,当然,后者同样如此。
陈平安对她和于禄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始终不搭理崔东山。这一路行来,崔东山用尽了法子凑到陈平安跟前嘘寒问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差没有抱住陈平安的大腿号啕大哭了,还试图用礼物诱使李槐等人,让这三位“开国元老”帮忙求情,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气急败坏的他威胁陈平安,说再不答应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陈平安玉石俱焚了。结果陈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试试看,你叫崔东山,我叫陈平安,墓碑只会有一块,谁活下来,谁帮忙写对方的名字”,让白衣少年立即吃瘪,差点憋出内伤来。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姓陈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法术像用鸡毛掸子抽一样,那叫一个红肿啊。
黄昏临近,马车缓缓行驶于山岭道路上,白衣少年难得掀起车帘,坐在车夫于禄身后,朗声道:“前边那位陈平安陈大哥陈大爷陈老祖宗!这座山叫横山,咱们可要小心一点。黄庭国之前,此地归属于后蜀国,根据一位后蜀文豪的笔札《蜀国琐碎闻》记载,横山有一座青娘娘庙,庙前有一棵不知年龄的古老柏树,许愿极其灵验,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庙。相传前朝大臣为国殉难,家眷逃散而尽,只有年幼女儿不肯离去,提剑自刎,鲜血浸染柏树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于老柏,在那之后,多有古怪发生。不过好在种种传闻多是善终之事,各位不用太过紧张,只当是游览一处有故事的风景名胜就好了。”
陈平安心一紧。在嫁衣女鬼楚夫人闹了那么一次之后,如今他一听到鬼怪神灵,难免就会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滋味。
其实不仅仅是他,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那尊阴神,就没有谁敢掉以轻心。
所以他们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选择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一顿简陋却饱腹的晚饭之后,李宝瓶借着篝火的光亮,开始翻阅那本最喜爱的山水游记。林守一一般不会当着于禄、谢谢的面拿出《云上琅琅书》,只会打开《搜山图》,欣赏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继续捣鼓他那些小玩意儿了,往往只有谢谢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但于禄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动开口请求和林守一手谈一局。林守一自然不会拒绝,而且感觉很有意思。先前与谢谢对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悬殊较大,就像是大山压顶,林守一虽然心态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谢谢离开后,他独自复盘,还是会有些沮丧。但是跟性情温和的于禄下棋,发现这个卢氏遗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的性格差不多,温温吞吞的,既没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稳。下了两盘,林守一都输了,都是棋差一招而已,两次都是在于禄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盘上仍是势均力敌,胜负晦暗不明。
两个少年对弈时,崔东山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翻了个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实在没有去处,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站在于禄身后翻白眼,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默默复盘的林守一道:“于禄那个貌似忠良的小坏蛋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点察觉不出来?你想不想下赢于禄和谢谢?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证能下十局赢十局!”
林守一抬起头微笑道:“等你先当了陈平安的学生再说吧。”
不过林守一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那个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头,开始不厌其烦地收拾那点行李。
崔东山双手捶胸,痛心疾首。
远处,一棵大树横出去的树枝上,陈平安站在上边,树枝被压出一个弧度。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闭上眼睛,日复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山风拂面。如山在呢喃,而少年无言。
横山山巅,有一座并未悬挂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郁郁葱葱,古意浓浓。小庙内外灯火辉煌,挂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名仆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内有五六名男子正在饮酒,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坛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阖。其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龛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是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着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酒壮色人胆,更有人扬言要将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内一声叹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众人喝酒正酣,并未察觉异常。
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谢谢拎着一根树枝姗姗而来。
陈平安正要离开枝头,就看到谢谢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面聊天。”
只见她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复,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脚,微笑道:“你是武夫,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于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于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其实到最后双方两看两相厌,都觉着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谢谢将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着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但他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谢谢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谢谢眯眼打量着陈平安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谢谢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指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他法宝也罢,任它体形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秘不外传的秘籍,比如武夫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立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谢谢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不过她一想到崔东山的凄惨遭遇,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点,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延年益寿,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用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确说来,他是在用练拳来吊命。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点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谢谢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来得准确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夫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至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小打小闹,最多来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下,体魄坚韧的程度仍旧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谢谢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她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瓷碗大小的方寸物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谢谢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
陈平安不去打搅她的思绪。“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他懂得。
所以如今他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他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对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的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走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他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得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道理,在两手空空的陈平安这里反而尤为值钱,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礼记》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崔东山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不过当时李宝瓶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谢谢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谢谢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了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谢谢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崔东山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东山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连国师大人都没能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您的吩咐,我跟陈平安瞎聊,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崔东山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崔东山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谢谢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东山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蹍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谢谢默然。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谢谢再不敢胡乱说话。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个少年的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崔东山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儒家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崔东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情此景,落在一旁的谢谢眼中,就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崔东山流着泪转过头,笑道:“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