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道高一尺
陈平安缓缓登楼,开门而入,正厅并无贺小凉的身影,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书房桌旁的女子。她身穿道袍,却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换的鱼尾冠,变成了一顶莲冠。
贺小凉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陈平安,我这趟来找你,是受人之托。陆掌……”那个“教”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贺小凉脸色如常地改口,“陆沉,也就是曾经去过泥瓶巷的那个道人,他如今就在龙泉小镇,只是不方便见你,就要我来取回一张药方,盖有四字朱印的那张,除此之外,还要我还给你……”说到这里,贺小凉微微一笑,“一颗蛇胆石。从此之后,你与他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亲口说:‘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相见,大可以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最后还要我转告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记得一定要在南涧国止步下船。”
陈平安点头道:“好。”
贺小凉指了指正厅的桌子,两人相对而坐。贺小凉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现了一方亡国之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方方正正,质地则凝润如脂。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经相当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难得一见。崔东山随身携带有一件,当初在大隋书院东山之巅,他就是从里头掏出数十件法宝,一夜过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号。
随后贺小凉又伸手提了提,咫尺物的玉玺上方悬浮有一方刻有云篆的古砚,之后古砚里头跑出来一本玉质古书,最后古书之中飘出了一张小荷叶,最后的最后,才从方寸物荷叶当中滚落出一颗蛇胆石,正是陈平安交由贺小凉转赠陆沉的那颗。
一件咫尺物,三件方寸物。这叫无声的炫富,而且炫得一气呵成。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个十境练气士瞧见了这个都会把眼珠子瞪出来。别人最多是躺着挣钱,贺小凉却是躺着接纳福缘。
贺小凉重新收起荷叶、玉书、古砚和玉玺,然后将那颗蛇胆石轻轻推向陈平安。看到陈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胆石,贺小凉坦诚道:“放心,这次陆沉不会再动手脚了,就像他亲口保证你我之间的这次见面,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运用神通窥视。他只要亲口说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陈平安这才驾驭十五,一张印有“陆沉敕令”四字的药方便从里头飘了出来。
贺小凉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运用术法,将其收入自己的方寸物荷叶当中。做过此事,贺小凉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拿起了一颗名为火梨的灵果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陈平安,你别紧张。”
陈平安无奈苦笑:我能不紧张吗?
贺小凉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经离开神诰宗了?”
见陈平安摇头,贺小凉自嘲道:“看来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说完她便不再开口,只有滋有味地吃着火梨,优哉游哉,神色闲适。
陈平安就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位仙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有人猜测贺小凉脱离神诰宗是因为爱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负责掌管上宗道经的小师叔,竟是要夫唱妇随,宗门师恩和长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贺小凉卸任玉女,来自秋水宗的新一任玉女脱颖而出。外界揣测贺小凉的行径在一洲道统内部引起了公愤,才害得神诰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贺小凉的恩师更是勃然大怒,公开扬言要清理门户,差一点就要亲自下山追寻贺小凉的行踪,好不容易才被天君祁真拦阻下来。
世人皆知贺小凉的传道恩师对她寄予厚望,倾心栽培,几乎视若亲生女儿,老神仙为此伤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难免会有人狐疑,不是说那贺小凉福缘之深冠绝一洲吗,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说是她闷声发大财,捞取到了更大的机缘,以至于连师父、宗门都可以抛弃?但是道统之内规矩森严,贺小凉就算到了神诰宗的中土上宗,背负着这么大的骂名,当真能够长久地守在那位掌经道士身边?
好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一战转移了视线。轰轰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肠百转的爱恨纠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陈平安看着贺小凉吃过了一整颗火梨,好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小声问道:“贺仙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收起心神,仍是没有说话,反而仔细打量起了陈平安。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骊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个子高了,眉眼之间也有了一丝灵秀精彩。
陆沉在贺小凉去往梧桐山悄悄登船之前,跟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除了贺小凉说给陈平安听的,其实还有许多“说不得,不可说”的内幕。陆沉那时就身在陈平安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着吹火筒忙着做饭。而身为主人的稚圭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扭头望向灶房,催促陆沉快一点。
贺小凉坐在陆沉附近,陆沉在耐心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直白无误地告诉她,陈平安送出手的两颗蛇胆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就如同一条河的两岸。而那几张药方,尤其是“陆沉敕令”四字朱印则是一座桥梁。虽然这是陆沉的一桩深远算计,其实谈不上什么恶意。恰恰相反,这才是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后,气运一事能够否极泰来的一半原因。可能齐静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陈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看不见的人,如陈平安自己,自然毫无察觉。因为桥梁搭建而起之后,陈平安与贺小凉之间出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牵连,福祸相依,一起分摊。所以说,陈平安分去了贺小凉足足半数的福缘!
话说回来,寻常人接纳这份机缘后,说不定早就暴毙了。陆沉初衷并无恶意,至于陈平安会不会被撑死,因福生祸,他是全然不在乎,无非是事后间接证明,你齐静春看错了人而已。
听闻了此等天机,贺小凉始终心如止水的心境,在那一刻,终于开始出现破绽。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那个贺小凉走到了一处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还是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来的一步之间。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样一日千里,毫无阻滞。
当时已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尤其是那种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糟糕至极。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比起之前的那一次,这次更让贺小凉感到心烦意乱。
从十四岁那年成功斩断赤龙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师父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单纯的少女终于知道,那种会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的眼神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祥,而是夹杂着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但是当时掌教祁真正在闭关,神诰宗上下紧张万分。在她离开神诰宗去往骊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当地与她说了,要跟她做一对道侣!老人还说,他为了她,甚至可以离开神诰宗,做一对逍遥快活于高山大泽、不用计较世俗眼光的野鸳鸯。若是贺小凉不愿颠沛流离,那也无妨,大不了继续做表面上的师徒,暗中结为道侣。老人保证那部阐述双修大道的残卷可以让师徒二人都跻身上五境,绝非拙劣下作的房中术、采阴补阳之流。
贺小凉不愿意,而且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若非当时老人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这才有了她去往骊珠洞天的那趟远游,因为有些风景,贺小凉只想独力走到山巅,亲眼去看。
其实对于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有悖风俗的师徒道侣,贺小凉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她只重大道!道家真正上乘的双修秘术其实远远不是凡夫俗子误以为的那般不堪,是性命双修的一个旁支,甚至不会被划入“也是道”的诸多旁门左道当中。“旁门左道”听上去含有贬义,不过是因为就山上练气士而言,这些无法帮助他们直达上五境而已,但一样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贺小凉从大骊返回后,她的授业恩师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伪装,言语胁迫,愤懑恫吓,手段百出。贺小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从容不迫,但是内心深处又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老人所选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着他走这条尽头处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
之后,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进入南涧国,老人误以为是贺小凉请来的援手,一时间收敛许多。不承想贺小凉拒绝了魏晋,魏晋浑浑噩噩,醉酒骑驴远去江湖,这让老人只觉得柳暗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个与他辈分相当的年轻道士,修为不高,却敢庇护贺小凉,跟他当面叫板,还撂下一句令人背脊发寒的狠话,又让他进不得退不得,十分为难。可说来好笑,那个家伙很快就匆忙赶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贺小凉有过一场私下谈话。不管如何,贺小凉并非像外界所想的那般依附于她的小师叔,而是选择勾掉神诰宗的在册道籍,这让老人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但是掌教祁真对此颇为宽容,力排众议,不追究贺小凉背叛宗门之过。其余一干神诰宗长老,虽然几乎人人愤懑,觉得宗门养了一头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门天君都发话了,也只好作罢,只有贺小凉的师父想要下山“诘问”于她,依然被祁真劝回山门。
说是劝回,其实当时已经跟随陆沉去往大骊的贺小凉听闻消息后,比谁都清楚,掌门祁真一定是强行拦阻了师父,说不定还是大打出手,才将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因为一旦没有了她,老人那条原本早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大道就要彻底断绝。以老人执拗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但是注定一切徒劳,因为她身后站着陆沉,一个能够对天君祁真随意发号施令的存在。
贺小凉思绪万千,一直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平安便只好安静等着。
“陆沉再深谋远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贺小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开了心中某个死结,“原来缘来,就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句话,贺小凉的心神又蓦然颤抖起来。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年,只看出来了有缘却缘浅,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但是为何现在却会觉得缘深,甚至还会觉得是天作之合?这还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计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响起:“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境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北俱芦洲闯荡了。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如坠冰窖。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好像都在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贺小凉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娇媚如丝,更不用说绯红的脸颊,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只是心湖之上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个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之间,生死一线。
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额头渗出汗水,鬓角青丝凌乱。心扉外,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像是强行压下了贺小凉的心湖洪水:“贺小凉,其实贫道早就给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要杀,贫道会拦;你不杀,贫道也不强求。一样都可以通过此关。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浑浑噩噩,最后还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竟然想要杀了陈平安后再与之冥婚,既可斩因果,又自认无愧,真是可笑至极。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陈平安为何事事坎坷却能够活到今天;你事事顺遂、资质卓绝,偏偏连这最容易迈过的门槛都走不过去?”
贺小凉颓然坐在凳子上,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汽,雾蒙蒙望向对面的少年,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杀意全无,看得陈平安一头雾水。
怎么?我没欺负人啊,这不养剑葫里的飞剑还没出呢。再说了,就眼前贺小凉这么一位大练气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尽出,甚至加上做样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个“输”字和一个“死”字。
贺小凉久久回神,雾气渐无,春潮渐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对少年笑了笑,总算变成了陈平安初见的那个神仙女子,白鹿为伴,仙气袅袅。她斩钉截铁道:“陈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会是我贺小凉的郎君!”她最后竟是坚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个决定的一半——不杀人,却结缘。
心湖之上,陆沉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缓缓响起:“福生无量天尊。贺小凉,即刻起,你已入贫道门下,为嫡传第六弟子,可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
陈平安呆若木鸡,下意识脱口而出:“贺仙师,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然你再说一遍?”他越发确定,眼前这个“贺小凉”,多半是喜欢捣乱、开玩笑的山野狐魅。
贺小凉有些羞赧恼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陈平安,就此离去。
陈平安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龙泉小镇一座已经弃而不用的老旧学塾内,陆沉独自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望向齐静春站了一甲子的那个位置,沉默不语,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划来抹去。回过神后,陆沉抬起手臂,随后一抓,从鲲船御风离开的贺小凉竟然被他直接从滔滔云海之中“捞”了出来,哪怕贺小凉是金丹境练气士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从一洲道统的玉女一跃成为一教教主的嫡传弟子,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贺小凉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于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对于儒家那套世俗礼仪,甚至是自己道统内的金科玉律,生于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长于青冥天下的陆沉始终都不太在意。或者说在飞升之前,他就是这么一个背离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旷达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遥”二字著称于世。不同于大师兄的面面俱到,二师兄的分寸火候,他这个小师弟哪怕在师父跟前,一样不太讲规矩,为此还被大师兄劝过,甚至被二师兄揍过,然而之后陆沉依旧我行我素,好在偶尔出现在小莲洞天的师父对此并不介意。
陆沉看着略显局促的年轻道姑,微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得贫道这个当师父的每天想着给人下套?所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细掂量?那你就错了,过犹不及,不好。你这次之所以能够成为贫道的嫡传,在于你连过了三道扪心关。第一,察觉到了贫道的算计,当机立断,赶紧回溯追问自己的本心,拨开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缘浅’的真相。此关一过,你才不会在北俱芦洲过早夭折,否则到了那处剑修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剑和拳头说话,你将来终究会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绽,因你这辈子太过顺遂,会崩碎得极为彻底,贫道都不用寻找你的下一世了。”陆沉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小凉,“你要知道,这次谢实跟大骊讨要三人,李希圣且不去说他,马苦玄是我二师兄挑中的幸运儿,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于有没有其他内幕,道统内自有规矩,不许师兄弟三人之间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贺小凉则是贫道挑中的人选,因为你的道心与贫道当初的修行历程很像,破开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么棋子傀儡,什么道家在这座天下百家之争的布局要简单得多,贫道只是看你顺眼,便选你做弟子了。你真以为文庙里那些老头子不会死死盯着贫道的一举一动?所以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以后能不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好好活到最后,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贫道远去青冥天下之后,不会刻意照拂弟子,儒家圣人们不会故意坑害于你,而且你还有一位在中土神洲云游的师兄,以及在剑气长城那边历练的师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们帮忙。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门之谊……就要给贫道这个当师父的争一口气嘛。放心,贫道可不是你在神诰宗的师父,不会要你做什么双修道侣。”
贺小凉又变成了那个气质清凉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问了一个思量已久的问题:“我们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圣人的暗中布局?”
陆沉哈哈大笑:“这是当然,哪里都一样,谁都忙得很。你不会以为马苦玄、魏晋、宋长镜之流就是最顶尖的天之骄子了吧?那你以后真该去中土神洲或者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看看,就会明白,一山总比一山高。”
贺小凉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陆沉玩味问道:“你是想问为何三教不干脆约好只在自家地盘上发展势力,排挤其他教派学说,省得如此糟心?”
贺小凉点点头,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陆沉感慨道:“因为如今这一个个地盘完全就是最大的几处古战场,那可是先贤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我们也怕后世天地变色嘛。若是选择固步自封,或是让下边的人觉得大道阻塞,是怎样一个下场,当今一个个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他随手一指,是小镇神仙坟的方向:“山河依旧,但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经沦为烂泥地里的一堆断肢残骸。”
贺小凉有些明悟。有些太过遥远的事情,晦涩难明,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又不写在书上,后世之人当然茫然。
陆沉笑了笑:“扯远了,回到正题。你的第二关,在于贫道需要确定你这趟去往北俱芦洲是让你依附于天君谢实,还是由着你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所以故意设置了一个陷阱给你,让你以为自己竟然舍弃了两个都对的选择,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决定,让你误以为就要与大道擦肩而过,要你心生悔恨,质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贺小凉坦然道:“只是靠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才能够过关。”
陆沉笑道:“关于这一点,贫道最后用作收官,来解释你与陈平安为何能够结缘。先说那最后一关,相对复杂一些,是一座连环关隘。‘情’之一字,可作万般解,男女之间则最易动心,所以贫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在不知不觉中,它一遇机缘之雨水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对你贺小凉反而管用。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贫道使出,一样入流。有师徒之情的神诰宗师父、惊才绝艳的同辈人风雪庙魏晋、泥瓶巷的市井少年陈平安,前两者你顺利闯过,成功恪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唯独最后一关,因为贫道刻意刁难,帮着铺路搭桥,才让你陷入两难境地,你若是……”陆沉站起身,手指弯曲,轻轻敲打着那顶象征掌教身份的莲冠,“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便选择走在贫道帮你开辟出来的道路上,那么贫道依然会准许你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但是绝对不会收你为徒。”他收敛笑意,“收徒一事,何其难也。想要成为贫道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的念头。离经叛道?离的是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叛的是什么道?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饶是贺小凉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她站起身,对陆沉毕恭毕敬行礼道:“希望终有一日,弟子贺小凉能够与师父同席而坐,坐而论道。”
陆沉啧啧道:“有点难。”
贺小凉重新坐下,问道:“师父所谓的‘收官’作何解?弟子与陈平安的结缘,也有深意?”
陆沉点头道:“当然。若是寻常人,你不是贺小凉,他不是陈平安,那么贫道这次辛辛苦苦当月老牵红线,半点看不出高明。齐静春的乱点鸳鸯谱是给担子,希望有朝一日,陈平安能够以人心挑山岳。而贫道手中的红线两端是两个人,更是两面明澈无垢的镜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让陈平安分摊你的福缘,再拿陈平安帮你渡过情关而已。”陆沉转头望向贺小凉现身之前的方向,“陈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万万千,贫道也看过千千万,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与你贺小凉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颇为契合,所以尽管你们初次相逢,两人身份悬殊,你仍是看出了‘缘浅’。其实你们不是缘浅,而是你修为有限,看浅了。”
贺小凉轻声问道:“师父,这又是考验吗?”
陆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经当了贫道的弟子,还要什么考验?怎么,想一鼓作气成为道祖老爷的嫡传、与贫道平起平坐才罢休?”
贺小凉眼神清澈,摇头笑道:“不愿作此想。”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当了师父,就该送新弟子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可不小,还是贫道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才从你师祖那边得来的一点‘道’。”
贺小凉愣了一下。才刚刚在鲲船上切断与陈平安的那座“桥梁”,自己就又变成那个洪福齐天的贺小凉了?
陆沉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放声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贫道带你去走一趟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一座骊珠洞天,哪怕术法禁绝,自然还是难逃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然后在掌教陆沉的大神通之下,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于天地间的学塾,却仿佛与天地暂时无关联的贺小凉,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倒退而去,眼神熠熠。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陆沉微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去往一处地方,带你见两个人。”
两人起步离开,身后是越来越崭新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蒙学稚童们名副其实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种禁制,或者说是齐静春跟道祖做过交易的关系,稚童们的容貌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入耳,但是他们面对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并不存在,仿佛完全消逝于光阴长河中了。
一路穿街过巷,贺小凉紧紧跟随在陆沉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走错,就会迷失其中。
最后陆沉停下脚步,让贺小凉稍等片刻。贺小凉不敢动弹,站在原地。
陆沉一挥袖子,乾坤倒转,一切恢复正常的秩序,岁月长河开始顺流而下。
之后陆沉才带着她来到一个摊子附近,贺小凉不知道这位掌教师父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难道那个摊子有古怪?她凝神望去,见一个貌似质朴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葫芦,一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缓缓而来,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摊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就默默走开。
陆沉打了个响指,白昼夜幕转瞬即逝。摊贩日复一日做着寻常生意,那个孩子或者上山采药归来,或者去溪边抓鱼回来,或者帮着街坊邻居提水路过,一次次经过摊子。终于有一天,本该去上山采药换钱的孩子,哪怕已经背着箩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运气好,摘到了几味值钱的草药,家里的小米缸破天荒装满了大半,至少之后一旬时光都不用担心饿着,于是孩子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诉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会半路返回。于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将箩筐一放,从墙根一只小陶罐里摸出几枚铜钱,然后飞快奔向那个摊子。但是当孩子距离摊子越来越近时,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跑得越来越慢,以至于离着还挺远的地方,孩子就停下站在原地,一脸天人交战的滑稽模样,死死攥紧拳头,握着那多余出来的几枚铜钱。最后孩子走近几步,蹲下身,就那么抬头痴痴看着那些鲜红鲜红的葫芦。
陆沉和贺小凉就站在那个孩子身边,陆沉笑问道:“如果设身处地,你觉得孩子在想什么,才算人之常情?”
贺小凉毫不犹豫道:“想着若是能够吃了葫芦,而不用钱就好了。”
陆沉笑着点头:“拭目以待。”
之后,摊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时候,似乎无意间看见了那个一次次路过自己摊子却从来不买葫芦的孩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没有作声。最后仿佛实在是起了恻隐之心,汉子站起身,对那个孩子招手笑道:“来来,我这就要收摊子回去了,还剩下些葫芦卖不出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钱!”汉子笑得极为憨厚本分,跟庄稼汉无异,拔出一串葫芦,对着那个孩子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摇头,就那么跑开了。
贺小凉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小时候的陈平安,作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并不奇怪。
陆沉伸手指向那个卖葫芦的汉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当中名声不显的阴阳家,事实上,他以一己之力就能够抗衡整个阴阳家陆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个怪人,就连大师兄都无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贺小凉越发疑惑。陆沉笑道:“这些都不是关键,接下来才是。”
陆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缓缓一抹,贺小凉身边出现了一个小“陈平安”。这个孩子跑过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钱的葫芦,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开心。吃过了葫芦,孩子便嘴馋上瘾了,隔了几天又去了摊子,又拿到一串不钱的葫芦。这个刚刚习惯了吃苦的贫苦孩子惰心渐起,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些葫芦,上山采药便比往常少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并未变成什么坏人,但是在贺小凉眼中,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这之后,重回原地,陆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白收葫芦,而是选择钱购买。在那之后,孩子越发愿意吃苦,拼了命挣钱,但是吃腻了葫芦,有一次又喜欢上了糕点。等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在贺小凉眼中,好像这个陈平安也不太对劲。
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到最后,贺小凉陷入沉思。陆沉笑了笑:“回去了。”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当初齐静春带着陈平安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的情景。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什么了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而在陆沉带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为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在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交友更加广泛,加上行事低调,所以与风雷园、正阳山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之意。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知风雷园连输两场大战后,大吃一惊。
其实第二场祖师大战算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更晚咽下最后一口气,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簇拥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东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在这之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北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一直看不起九洲之中最小的东宝瓶洲,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这几个地方及崔瀺、宋长镜和魏晋这几个人名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观看,至今已有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更是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可能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典故的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是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酩酊大醉,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胜负局,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若是连输三场,名声就算彻底毁了。若是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他只是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三方在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自是仙子苏稼,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黄河,他身背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的某个身影。虽然画卷就那么长,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一叶即是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的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苦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上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一个个气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偏右位置站着一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个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肩头。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
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风雷园两战皆输后,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张山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作点评,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安才是三境武夫,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个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北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黄河打得倒地不起。原来黄河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已经昏厥过去。
东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不多,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绝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蹍动。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的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个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紊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黄河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俱张,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个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不过不是说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之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指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李抟景,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画卷外之人亦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风雪庙如释重负。毕竟,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又比如打破李抟景的纪录,成为最年轻十境剑修的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黄河缓缓返回高楼,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下楼,手掌轻轻拍遍栏杆,来到一名年轻人身旁,笑道:“灞桥,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受辱,又因为是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是不是很难受?”
嘴唇颤抖的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个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起身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随后他眺望远方,“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黄河,洒然笑道:“我死之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敢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