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一袭白袍微有泥垢尘土的年轻人,也依旧在附庸风雅,摇动折扇。
魏白突然会心一笑,二楼别处竟然有人终于觉得碍眼,选择出手了。
只是他又突然皱了皱眉头。那一缕灵气凝聚为袖箭的偷袭本该打在那黑衣小丫头的腿上,黑衣小丫头被击碎膝盖后,再被那股穿透骨头的袖箭劲头一带,刚好能够破开渡船飞掠的那点浅薄阵法屏障,外人瞧着,也就是小丫头一个没站稳,摔出了渡船,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这艘渡船都不用担责任。自己走栏杆摔死,渡船一没晃二没摇的,怪得着谁?只可惜那一道隐蔽的灵气袖箭竟然被那白衣书生以扇子挡住,但是瞧着挡得也不轻松好受,他快步后撤两步,背靠栏杆,这才稳住身形。
魏白摇摇头,原来真是个废物啊。先前幸好没让身边那个狗腿子出手,不然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是自己和铁艟府丢脸,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白衣书生一脸怒容,高声喊道:“你们渡船就没人管管?二楼有人行凶!”
黑衣小姑娘赶忙停下,跳下栏杆,躲在他身边,脸色惨白,没忘记他的叮嘱,以心湖涟漪询问道:“比那黄风老祖还要厉害?”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点头轻声道:“厉害多了。”
只不过厉害不在道行修为,人心坏水罢了。
黑衣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们赶紧跑路吧?”
陈平安突然变了神色,一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合起折扇,微笑道:“我们今天跑了,由着这帮祸害明天去害其他人?世道是一锅粥,那些老鼠屎就该夹上来丢出去,见一颗丢一颗。还记得我们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拨人吗?记得我事后是怎么说的吗?”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当灾难真的临头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因为总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们一起缓缓登山,据当地百姓说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们就想去瞅瞅,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拨快马饮酒的江湖豪侠,意气风发,言语高声,说要宰了那只精怪才好扬名立万。
不知为何,当时走在道路中间的陈平安没有让路,然后就被一匹高头大马给直接撞飞了出去。骑马之人人人放声大笑,马蹄阵阵,扬长而去。
不过当时她倒是没担心,这可是一个能活活打死黄风老祖的剑仙,而且当时都没使出养在酒壶里的飞剑。
可她就是觉得生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结果陈平安来到她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着说没关系。
之后他们两人就看到那拨江湖武人被一只身高两丈的獠牙精怪堵住了路,那精怪当时嘴上还大口嚼着一条胳膊,手中攥着一名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个一马当先撞飞陈平安的坏蛋,她躲在他身后,他就伸出那把合拢的折扇指向那只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饱了这顿断头饭再说。”
那只拦路精怪竟是丢了手中尸体,想要往密林深处逃窜。
那些早先吃饱了撑的要上山杀妖的江湖人开始跪地磕头,祈求救命。
黑衣小姑娘不太喜欢这个江湖故事,从开头到结尾,她都不太喜欢。
渡船二楼的一处观景台上亦是成群结队,那里的人瞧着白衣书生挡下了那一手后,便觉得没劲了,让过那一大一小便是。而那个白衣书生也没胆子兴师问罪,似乎就那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了。
众人哄然大笑,毫不忌惮给那一大一小知晓是谁出的手。
一个渡船伙计硬着头皮走到白衣书生身边,不是担心他会絮叨,而是担心自己被管事逼着来过这里,不小心惹来了二楼贵客们的厌弃,此后可就讨不着半点赏钱了。
年轻伙计板着脸站在陈平安身前,问道:“你瞎嚷嚷什么,你哪只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卖给你邸报,还劝说另外那个客人不要打死你,当了一回大好人?”
黑衣小姑娘摇摇头,说是个年纪更老的。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处。”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只手挡在嘴边,仰着脑袋悄悄对他道:“不许生气,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我很凶的。”
陈平安仰头望向二楼:“不行,我要讲讲道理,上次在苍筠湖没说够。”
年轻伙计伸手就要推搡那个瞧着就不顺眼的白衣书生:“你还不消停了是吧?滚回屋子一边凉快去!”
然后他目瞪口呆。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过去了?
陈平安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压在四境,就真当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轻伙计突然一弯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继续赏景,小的就不打搅了。”
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到船头那边,转头一看,白衣书生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一个皱着眉头的黑衣小姑娘。
二楼观景台,七八个联袂游历的男女修士一起齐齐后退。眼睛一,那个挡下一记灵气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书生就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栏杆上,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摇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当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身灵气运转骤然凝滞,如背负山岳,竟是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陈平安微笑道:“我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听着就行了。”
啪一声,合拢折扇,轻轻一提。那个发出袖箭的练气士被他悬空提起,随手向后一丢,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折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紧脖子一般悬高,同样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观景台上瞬时就变得空空荡荡,全部人都扔了出去。陈平安一个后仰,竟是跟着倒飞出了渡船之外,两只雪白大袖猎猎作响,瞬间下坠,不见了踪迹。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渡船栏杆上,仰头望向天字号房的观景台,笑眯眯不言语。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师父,怎么说?”
壮硕老者已经大步向前,以罡气弹开那些只会吹嘘拍马的山上山下帮闲废物,凝视着白衣书生,沉声道:“不好说。”
魏白转头瞥了眼脸色微白的丁潼,收回视线后,笑道:“那岂不是有些难办了?”
老嬷嬷也站在了魏白身边:“这有什么麻烦的,让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会儿,到底有几斤几两,掂量一下便晓得了。”
魏白没有擅作主张。寄人篱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确实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亲近与尊敬。所以他轻声道:“廖师父你不用强出头。”
壮硕老者一手握拳,浑身关节如爆竹炸响,冷笑道:“南边的绣枕头经不起打,北边彭老儿的剑客又是那位相国护着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敢挑衅我们铁艟府的,管他是武夫还是修士,我今儿就不错过了。”
他没有气势如虹地一拳直去,而是单手撑在栏杆上,轻轻飘落在一楼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热热手?放心,不打死你,无冤无仇的。”
陈平安仰起头,以折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后收起折扇,也飘落在地:“让人一招的下场都不太好……”他停顿片刻,然后笑容灿烂道,“那就让人三招好了。”他一手负后,手握折扇,指了指自己额头,“你先出三拳,之后再说。生死自负,如何?”
两人极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两侧,相距约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窃窃私语,魏白那边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唯独一个从宝相国更南边动身向春露圃逃难的一楼渡船客人面色惨白,嘴唇发抖,欲哭无泪:我怎么又碰到这个性情难测、道法高深的年轻剑仙了?年轻剑仙老爷,我这是跑路啊,就为了不再见到您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与您同乘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让我三拳?”
陈平安一脸讶异道:“不够?那就四拳?你要觉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热闹的会觉得乏味。”
老人竖起大拇指笑道:“三拳过后,希望你还有个全尸。”
他不再言语,拳架拉开,罡气汹涌,拳意暴涨。一楼二楼竟是人人大风扑面的处境,一些个道行不高的练气士和武夫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轰然一声,屋舍房间那一侧的墙壁窗户竟是出现了一阵持续不绝的龟裂声响。
壮硕老者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个白衣书生竟然没有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头,一身白袍与大袖翻滚如雪飞,这让一些个认出了老人铁艟府身份的家伙只得将一些喝彩声咽回肚子。
陈平安喉结微动,似乎也绝对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应该是强撑着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鲜血,然后仍是笑眯眯道:“这一拳下去,换成别人,最多就是让六境武夫当场毙命,老前辈还是厚道,心慈手软了。”
壮硕老者眯眼。年轻人身上那件白袍这会儿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尘土,但是却没有丝毫裂缝出现。他沉声道:“一件上品法袍,难怪难怪!好心机,好城府,藏得深!”
陈平安依旧手持折扇,缓缓走向前:“我砸锅卖铁好不容易买了件法袍,埋怨我没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辈你再这样,可就不讲江湖道义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还有两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坠了一丈多。他身形如奔雷向前,递出毕生拳意巅峰的迅猛一拳。
这一下子,那个白衣书生的身体总该直接炸开,至少也该被一拳打穿船头,坠入地面了吧?
没有。不但如此,那人还站在原地,依旧一手持扇,只是抬起了原本负后的那只手掌而已。
这一次,换成壮硕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头微微倾斜。
二楼魏白脸色阴沉,那老嬷嬷更是面沉如水,心思不定。
陈平安半天没动,然后哎哟一声,双脚不动,装模作样摇晃了几下身躯:“前辈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辈只有一拳了,心有余悸。幸好前辈客气,没答应我一口气让你五拳,我这会儿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溃了。他娘的,这辈子都没见过明明这么会演戏又这么不用心的家伙!
壮硕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后一拳!”
深吸一口气,老者一身雄浑罡气撑开了长衫。
下一刻,异象突起。堂堂铁艟府金身境武夫老者竟是没有直接对那个白衣书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线,去找那个一直站在栏杆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见白衣书生安然无恙,便会绷着脸忍着笑,偷偷抬起两只小手轻轻拍掌。拍掌动作很快,但是无声无息,应该是刻意让双掌不合拢。
又是一瞬间,如同光阴长河就那么静止了。
只见一袭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边,左手五指如钩,掐住那铁艟府武学宗师的脖子,让身体前倾的后者咫尺都无法向前走出。后者脖颈处血流如注,白衣书生一手握折扇,轻轻松开手指,推在老者额头上。砰然一声,一名在战阵上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开船尾,坠出渡船。
陈平安转头望向二楼,左手在栏杆上反复擦拭了几下,眯眼笑问:“怎么说?”
魏白没说话,老嬷嬷没说话。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的声响。
渡船后方有一粒金光炸开,然后骤然而至。一个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的御剑之人望向栏杆,问道:“就是你一剑劈开了我金乌宫那座雷云?”
陈平安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剑仙无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请你喝茶。”
剑光远去,黑衣小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样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气了,但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低下头,走到陈平安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扯住她的脸蛋,轻轻一拽,然后朝她做了个鬼脸,柔声笑道:“干吗呢干吗呢?”
黑衣小姑娘腼腆一笑。
陈平安突然一扯身上金醴法袍往她脑袋上一罩,瞬间黑衣小姑娘就变成了白衣小丫头。只是白衣书生的雪白长袍里边,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陈平安眼神清澈,缓缓起身,轻声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动,一动都不要动。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会让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你是哑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别怕,我会争取护着你,就像我会努力去护着有些人一样。”
然后陈平安转过身,视线扫过渡船一楼和二楼,不急不缓,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这艘渡船上,忍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确定可以杀我的万全之策?是你离开老巢之后太弱了,还是我……太强?要是再不动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觉得你得手的机会会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没听明白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只有屈指可数的渡船乘客依稀觉得高承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缓缓而行,沐浴在阳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衣裳。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聚音成线,嘴唇微动,笑道:“怎么,怕我还有后手?堂堂京观城城主、骸骨滩鬼物共主,不至于这么胆小吧?随驾城的动静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点死了的。为了怕你看戏乏味,我都将五拳减少为三拳了,我的待客之道不比你们骸骨滩好太多?飞剑初一就在我这里,你和整个骸骨滩的大道根本都在这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听得到,也一定听到了。
陈平安笑道:“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你现身?”
一个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一个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只为避难去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亦是如此异象,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再无生机。在死之前,他们根本毫无察觉,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已经有一粒种子一直在悄然开结果。
两个死人,一个缓缓走出,一个站在了窗口。他们面带笑意,各自以心湖涟漪言语。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还有谁?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还是他们三人都来了?嗯,应该是都来了。”
另外一人说道:“你与我当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的岁月,很艰难,但却很充实,那段岁月让我活得比人还像人。”
陈平安视线却不在两个死人身上,依旧视线巡游,聚音成线:“我听说真正的山巅得道之人不只是阴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这么简单。藏得这么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么,笃定我和披麻宗不会杀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贺小凉的福,我这会儿做事情已经很像你们了。再者,你真正的杀手锏一定是一位杀力巨大的强势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远游境武夫,很难找吗?从我算准你一定会离开骸骨滩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经输了。”
寂静片刻,那个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是靠赌?”
陈平安依旧是那个陈平安,却如白衣书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赌?别人是上了赌桌再赌,我从记事起,这辈子就都在赌!赌运不去说它,赌术,我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的同龄人,曹慈不行,马苦玄也不行,杨凝性更不行。”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动作极其缓慢,仰起头,清风拂面,抖了抖袖子,两袖卷起之后,自然再无春风盈袖,“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枚小暑钱的野修是你,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你,甚至那个与黄风老祖对峙的老僧是你,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你。没办法,因为你是高承,所以‘万一’就会比较多,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就是那个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万一。所以我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从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劝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去往骸骨滩,礼尚往来,相信我,你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
那个渡船伙计点头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后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窗口那人恍然,却是一脸诚挚笑意,道:“明白了。我独独漏掉了一个最想你死的人,该我吃这一亏。随驾城一役,她定然伤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换成我是她贺小凉,便会彻底斩断与你冥冥之中的那层关系,免得以后再被你牵连。但既然她是贺小凉,说不定就只是躲进了那处宗门小洞天的秘境,暂时与你撇清因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为你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个极端相反却结果相同的错误。她在的时候,我都会对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会对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贺小凉不熟。骂我是狗可以,但是别把我跟她扯上关系。接下来怎么说,两只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
有一名背剑老者缓缓从船尾走出,应该是住在了另外一侧的渡船靠窗房间。但是不知为何,高大老人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脸庞扭曲,像是在做挣扎,片刻之后,长呼出一口气,同样是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个拴不住的自己,果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也当引以为戒。”
在老人出现之后,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绝小天地的神通,老人全然不以为意。
陈平安道:“需要你来教我?你配吗?”
老人凝视着他,笑了笑:“你真确定,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
陈平安眉心处渗出一粒猩红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他一拍养剑葫,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葫口上方。他狞笑道:“飞剑就在这里,我们赌一赌?!”
老人看着他的笑容,亦是满脸笑意,竟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确定,你与我高承,最早的时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在随驾城,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
陈平安以左手抹脸,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缓缓道:“很简单,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不是你亲手杀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用现身。”
老人点头道:“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这种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你及以前的高承做得出来。这个天下,就该我们这种人一直往上走的。别死在别人手上,我在京观城等你。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他仰头望向远方,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杀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其实仔细想一想,也没有那么无法接受。对了,你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这艘渡船,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绕过肩头,缓缓拔出那把长剑,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个玉璞境还真不配有此斩获。”他用剑一寸一寸割掉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门。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间就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两位男性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
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叹息一声:“陈平安,你再这样下去,会很凶险的。”
但是陈平安却道:“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无碍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摇摇头,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沉默许久:“陈平安,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竺泉眼神复杂:“我对京观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一直很敬重高承。”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的光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她穿着那件金醴法袍,似乎越发显黑了。陈平安便有些笑意:再黑也没那丫头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扯平了。”
竺泉收回视线,好奇道:“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找高承砸场子去?”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竺泉哑然失笑。
陈平安转头问道:“能不能先给这个小姑娘解开禁制?”
竺泉点点头。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蹲下身,笑问:“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还是去我的家乡看看?”
周米粒问道:“可以选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
周米粒皱着脸,商量道:“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
陈平安还是摇头:“去我家乡吧,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还有,我有个朋友叫徐远霞,是一位大侠,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
周米粒有些心动。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周米粒只是摇头,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然后摊开双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了他身上。
竺泉啧啧出声。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把周米粒抱到栏杆上,自己也一跃而上,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竺泉笑了笑,点头。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问旁边的小姑娘:“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周米粒双臂环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吓大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栗暴的,确实胆子不小。”
周米粒嘿嘿笑着。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这个名字咋样?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周米粒将信将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长得凶神恶煞,瞧着很吓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阴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他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的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更要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是蠢笨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周米粒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等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着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周米粒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东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栗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我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你就跟裴钱借一个小账本,记在上边,以后我帮你出气。还有个老厨子叫朱敛,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落魄山还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龙泉郡,自己去认识他们好了。”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周米粒正在忙着掰手指头记事情呢,听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着头看过来。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周米粒翻了个白眼。学她做什么,还学得不像。
陈平安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将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在书简湖,他是一个差点死过好几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却偏偏在性命无忧的处境中几乎绝望。
回到了家乡,去了东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千山万水。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声提醒道:“陈平安,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小天地的光阴长河滞留太久,凡夫俗子会承受不住的。”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给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不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周米粒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风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周米粒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周米粒还是偷偷摸摸问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钱不够,怎么办?”
陈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着。”
“这样好吗?”
“没关系,那位竺姐姐很有钱,比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要有钱。”
“可我还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装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这一大一小怎么凑一堆的?
最后,周米粒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她问道:“你真的叫陈好人吗?”
他摇摇头,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