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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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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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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凉风已厉,云低欲雪,人傍天隅,缥缈险绝。

远游不得他乡,家乡更是回不去。好可怜的一条丧家之犬。

流白望向对面城头上那个远去的身影,等到目力穷尽时,她才收回视线。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无法亲手斩杀那个有着生死大仇的年轻隐官。

甲申帐剑仙坯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当年那势在必得的围杀一役,拥有五位剑仙坯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帐,却让蛮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数她流白下场最惨,被那陈平安硬生生拧断了脖颈,若非魂魄被涒滩拼命聚拢收回,那她事后就必须用上那盏本命灯,哪怕之后能够重塑体魄,重新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会止步于元婴境。如今流白虽说在托月山百剑仙的名次直线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钉钉的大剑仙资质,但是将来跻身玉璞境,终究还有机会。

流白选择距离龙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离真来此寻衅陈平安,流白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半座剑气长城被蛮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后,托月山百剑仙,除去绶臣、斐然、背箧在内十余位剑修已经去往浩然天下,其余都在城头上温养飞剑。

龙君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是此后练剑,只是为了能够亲手斩杀陈平安,说句实话,你是绝对做不到的。陈平安要么因为守不住半座城头,被我一剑击杀,要么是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脱远遁,哪怕你侥幸跟上他,不过是再次被他拧断脖子罢了,而且他出手,只会比上次更轻松。”

流白神色复杂道:“龙君前辈,难道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吗?”

龙君摇摇头。

流白说道:“那我就亲眼看着他死在龙君前辈剑下。”

龙君说道:“你当下不是应该忧心自己的处境吗?既不能破境,又无法抓住一缕远古剑意,在这里枯坐做什么?看那陈平安破境再破境?我先前听说并非儿戏,有幸登上城头练剑的,如果到头来是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废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丢人现眼了。到时候绶臣护不住你,你先生也懒得为你护道,因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礼:“谢过前辈指点。”

然后流白问了一个最好奇的问题:“龙君前辈,他既然都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了,为何连一缕剑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吗?不然以他的性情,只会疯狂攫取剑意。”

龙君笑道:“关于此事,我也有些纳闷,你有机会问问你那位学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为我解惑,我就为你指点剑术。”

龙君突然递出一剑,将对面一道如瀑布倾泻的磅礴拳意给击碎。

原来是那年轻隐官闲来无事,想要朝过境妖族大军来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别看龙君前辈那一剑递出十分轻描淡写,好像随随便便就将陈平安方才那一拳的拳意搅烂了,这可是一位王座剑仙的出剑!

对面崖畔,依旧是那极其扎眼的鲜红袍子,与这边龙君前辈的一袭灰袍,形成鲜明对比,陈平安跻身山巅境之后,哪怕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认他大有拳高在天之气概。更不谈对方还是一位剑修,拥有两把本命神通极其诡谲的飞剑,这让她怎么杀?事实上,流白内心深知,如果不是龙君前辈守在这死死盯住那个陈平安,自己在此练剑极有可能转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说她未来跻身玉璞境的心魔定是陈平安,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准备,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压下心湖涟漪,问道:“龙君前辈,既然出拳出剑都注定无功而返,他为何还要经常来此游历?”

流白对那位年轻隐官研究颇深,专门让甲申帐领袖木屐和师兄绶臣,向甲子帐要了一份关于陈平安的详细秘档,这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心思极其缜密,行事极其功利,尤其临阵厮杀,最擅长以伤换命,绝对不是一个喜欢摆架子抖威风的人物。

龙君笑道:“因为那条疯狗,不愿意真的变成疯狗。”

流白疑惑不解,却不再询问,重新坐地温养剑意。

陈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见,瞬间远游别处。只当是无聊了来此散心,与龙君打声招呼而已。

陈平安在一处城头拄刀而立,抬头望向天幕,虽然视野模糊,但是凭借那份暂借而来的玉璞境修为,对于天地流转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陈平安确实期待着这场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过寂寥,可以堆一长排的雪人。到时候离得远些看去,会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头上的鸟雀。

陈平安先前是在牢狱跻身的洞府境,成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跻身中五境,等于跨过一道天堑,此后观海境,龙门境,结金丹,势如破竹。因为这三道关隘,除了结丹别有玄妙,之前观海、龙门两境,功夫只在开辟窍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枚小暑钱来跟陈平安买命,换取离开牢狱的活命机会,一开始陈平安是为了让霜降暗中保护宁姚,再就是为远游剑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铺路,免得齐狩太过势大。因为齐狩担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剑仙钦定的,其实陈平安一开始是想要让齐狩担任隐官,然后让董不得、徐凝这些旧隐官一脉剑修将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盏本命灯重新点燃,等到下一世的陈熙逐渐成长起来,齐狩哪怕到时候成为一位名正言顺的隐官,也注定折腾不出什么大意外。

因为从一开始,陈平安就没有想过要让宁姚成为第二个老大剑仙。下一任领袖,是那位兵解转世的陈氏家主,陈熙。

可既然老大剑仙选定了齐狩担任刑官,陈平安也有法子应对。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脉看似势大,稳压隐官、高野侯两脉,但是将来非剑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脉,就是一个杀手锏,且是阳谋。失去了一座剑气长城,以后剑修注定会越来越少,即便纯粹武夫越来越多,刑官看似依旧势力庞大,却有捻芯这个二把手负责暗中牵制齐狩,刑官一脉自身就会分成两座大山头,姜匀、元造化那拨武夫坯子,注定会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据一份天时武运,而这拨孩子与隐官一脉,相对而言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齐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够让捻芯带着那拨孩子一起改换阵营,那就该齐狩力压陈熙,大权独揽,如果他有此心性和手腕,陈平安一样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齐狩来负责开疆拓土。可作为刑官,要是连自家刑官一脉都无法服众、整合,齐狩又凭什么带领剑修,屹立于那座崭新天地?

说到底,陈平安不是有心针对齐狩,更不是与齐狩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压制齐狩,而是陈平安担心齐狩行事太过极端,使得剑修们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诸多大好形势,随着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陆续进入其中,最后害得那座城池沦为众矢之的,四面皆敌。

只是没有想到,与霜降做生意还有意外之喜,陈平安如今才后知后觉,当初那笔生意,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当包袱斋以来做得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陈平安手中这把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狭刀斩勘,就能够帮助他更快汲取天地灵气。

霜降还详细阐述过洞府、观海、龙门三境的修行秘事,以及大炼、中炼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将仿白玉京大炼为一件辅佐本命物,可以炼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气,还有如何将剑仙幡子中炼于山祠之巅,跻身龙门境之后,将分别篆刻有“渎”“湖”二字的两把短剑中炼为水府龙湫内的蛟龙。

尤其是霜降还帮忙找出六座储君之山的本命窍穴,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开山建府”即可。

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之后,陈平安又是伪玉璞境界,居高临下,提纲挈领,所以修行一事,才能如此毫无阻滞。

对于结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气冲击金丹瓶颈,争取成为一位元婴剑修,陈平安不是没有自己的考量。

最终选择碎丹,理由太简单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在离真那个家伙的授意下,军帐下令所有妖族不许御风过境,一年到头,飞鸟难觅,真是什么都见不着的惨淡光景。如果说离真还是有点小算计,那个龙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陈平安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种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见,山河皆模糊。

所以陈平安在这城头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有远游境的拳头,有伪玉璞的剑修境界,却无任何一个对手,故而成不成为战力暴涨一大截的元婴剑修,意义不大。

除此之外,应了那句老话,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当下陈平安处于一个极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当初还是窑工学徒时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独手慢。仿佛每一个念头,都已经走上了数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在实实在在的手脚上,却是极慢,比心思慢上无数步,脚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过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陈平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种好似老叟蹒跚的步伐,所以对他而言,牢笼不只是注定无法离开剑气长城,不然就要被龙君瞬间出剑斩杀,他武夫体魄也是一座苦不堪言的牢狱。所谓的度日如年,没有半点水分。

只有一种情况,能够帮助陈平安恢复如常,变得得心应手,那就是在半座剑气长城,以伪玉璞修为,一刻不停,缩地山河,身形跟随念头,转瞬即逝,疯狂乱窜。但是这种看似仙人御风逍遥一般的状况,后遗症极大,会让陈平安的魂魄与身体愈行愈远,心境与人身这座洞天福地越来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当初拦阻那萧愻出拳的用意明显,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陈平安的困境。

只要没有外力帮着陈平安锤炼体魄,陈平安别说靠着练拳一步步跻身山巅境,想稳住远游境都极为不易。

而最让陈平安无奈之处,则是合道之后他彻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却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禅定,道人坐忘,陈平安都试过,完全没用。甚至陈平安连那半吊子的白骨观都用上了,手段尽出,一样没用。陈平安就算想要偷懒不炼气,都难以做到,不然根本无事可做。

离真打架确实不行,可脑子真是不错,加上龙君的那份手段,时日一久,陈平安很可能沦为历史上第一个不曾被重创,却自行跌境的纯粹武夫。

两把钝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体魄上,一把是在消磨半座剑气长城。那些位于龙君身后的托月山百剑仙,无一例外,皆是天才剑修,他们的温养飞剑,砥砺剑意,不断获得远古剑意认可,一点一点汲取剑道气运。他们得到越多,陈平安就失去越多。这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对于这种处境,哪怕陈平安早有准备,早年在那避暑行宫,就开始独自一人,缓步而走,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觑了与剑气长城合道之后的后果——像一只孤魂野鬼,在半座剑气长城,倏忽不定,四处飘荡。

既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还会一点一点伤及武夫体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陈平安再喜欢复盘一事,三十余年的岁月光阴,走过山河再多,经历事情再多,见过故事再多,又哪里经得起几十遍的反复推敲细节,不断琢磨脉络?那些被陈平安刻在竹简上的文字,更是被陈平安反复背诵。陈平安曾经试图取出咫尺物,从里边拿出些物件来解闷,比如数数神仙钱什么的,但是差点被龙君一剑斩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还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这么待下去,在城头不过一年,对于陈平安来说,却好似度过了太过悠悠晃晃慢慢腾腾的甲子光阴。一年尚且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呢?

会得失心疯的。

陈平安只能是凝神静心,专注于修行事,破境极快,可结丹之后,对于那个看似并不遥远的元婴境,那个距离剑仙只差一步的元婴境,陈平安却很难安心。

书简湖刘老成的遭遇,霜降的诞生,更远处那些化外天魔,都让陈平安忧心忡忡,归根结底,陈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么苦,唯独最怕自己。

于是陈平安开始涉险行事,好不容易修成个我辈金丹客,就开始碎金丹!

毕竟一个人总不能把自己吓死、憋死、闷死,自碎过一颗金色文胆,再碎一颗金丹又算什么?

金丹一碎,念头不念头的,根本无所谓,武夫体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炼起来,如大道运转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的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楼挨上崔前辈狠狠的一拳,而且死活都晕不过去,只能一点一点熬着,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连碎十二次,陈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过等到成功跻身山巅境之后,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种持续极久的金丹稀碎、形销骨立之痛,这会儿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当下真是享福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原来是那龙君出剑搅烂了半座剑气长城上空的天地气象,这场雪,是注定不会来了。

陈平安开始坐下,摊开手掌,高高举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然后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反正注定快不起来,那慢就慢吧,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么极致,就当是跟自己较劲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当年张山峰传授的那套拳法,便开始依葫芦画瓢,管他有无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阴的小法子,一边温养金丹,一边练拳,再练他个一百万拳。

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从城头一端,打算就这么慢慢走到那处崖畔。

当陈平安终于来到崖畔,收起拳桩,望向那轻轻飘荡的一袭灰色长袍,问道:“雨龙宗如何了?”

龙君沙哑开口道:“这么好的脑子,何必明知故问,很无聊?”

陈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无事可做,聊点无伤大雅的老皇历?”

龙君不再言语。

离真突然悠悠然御剑来到崖畔,飘然落地,相较于以往大大方方随便站立崖头,这次选择站在龙君身侧几分,满脸笑意。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可惜我脚底板没踩到屎,你去龙君前辈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说不定能饱餐一顿。”

离真摆摆手,嬉皮笑脸道:“隐官大人不要逞口舌之快了,只是嘴上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来是要告诉隐官大人三个好消息的:流白获得了周澄一脉的一份剑意,雨四则获得了吴承霈的一份剑意,我也有点小收获。唉,发死人财,说句实话,良心还是有些难受。”

对于这些机缘,陈平安其实没什么心境涟漪。剑修就是剑修,天地间道心最纯粹的远游客。

离真问道:“隐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战死剑仙的剑意?猜猜看,死了没几年,还是位大剑仙。”

离真祭出飞剑,心意微动,城头之外随之聚拢出一座云海。

陈平安脸色阴沉,攥紧手中狭刀,然后忍了又忍,最终破口大骂,却又突然变了脸色,懒洋洋笑道:“满意了?开心吗?”

离真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冲道的本命飞剑神通能够连云起海,当然是离真请城头剑仙帮忙,故意来恶心陈平安的。

托月山百剑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来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剑修,又有绶臣这种成名已久的大剑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道:“老子用膝盖想事情,都比你用脑子想事情管用。你离真除了肚子里有半桶坏水晃荡,还能有什么本事?来我这边耍耍,我可以不出剑,不仅不以玉璞境欺负人,还要压境在远游境,如何?你要是没把握,没关系,我让你加上个流白,反正她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颈肯定在我了,刚好借此机会斩却心魔,按照那本山水游记所写,我对待女子最是怜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拧断她的脖子,是我不对。”

流白只是静坐养剑,看似置若罔闻。

剑气长城两边,几乎是两个天地,所以陈平安未必能够洞悉流白心湖,离真却知道流白当下并不像表面那么镇定。

离真问道:“在浩然天下那边,有没有谁告诉你,你一定会成为另外一个极端的陈平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要跟他成为朋友,因为他帮我说出了心里话。”

陈平安笑道:“有的,清风城苻南华。”

还真有,不过当然不是什么清风城什么苻南华,而是李宝箴。

离真嗤笑道:“清风城姓许,老龙城倒是有符这个大姓。”

陈平安点头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脑子更好,以后换一换,还有记得吃饭也换个家伙什。”

逗一逗这个离真,算是难得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于离真介意不介意,陈平安又不真是他离真的祖宗,才不管。

离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跟陈平安瞎扯,微笑道:“就算侥幸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运气再好些,在那之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后一任隐官的作为已经广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心中对你陈平安的真正印象会是什么?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当再久的好人,陈好人始终是个出自文圣一脉的伪君子。”

陈平安忍住笑。

离真皱眉不已:“可笑吗?”

陈平安望向龙君,道:“劳烦龙君前辈,与这小傻子解释一下。”

龙君笑道:“陈平安本来就是个被人骂大的泥瓶巷贱种,在乎这些做什么。文圣一脉就那么点香火,那么几个人,又有谁在意?崔瀺?左右?”

陈平安对那离真微笑道:“最后教你一个道理,伪君子做的好事,终究还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问心无愧的勾当,还是个小人。你呢,伪君子当不好,真小人没本事,也有脸与我问心?你配吗?”

陈平安朝离真伸出手,又轻轻握拳,道:“不是亲爷孙,更要明算账。教你道理,以后记得拿命来还。”

如果不是有那龙君坐镇对面城头,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剑仙在那边修行,陈平安早就杀过去了。

离真歪过脑袋,伸长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这边砍?”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极远处搁放在城头上的那把斩勘驾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狭刀如同一道长虹飞掠而至。

陈平安一刀斩去,离真误以为龙君会帮忙挡住,所以不躲不闪,结果当场失去了一件护身重宝,重重摔在十数丈外,浑身浴血坐在地上,喊道:“龙君!”

龙君一剑将那陈平安“斩杀”,陈平安身形显化在原地。

龙君每次出剑实在太过精准,对于陈平安的体魄毫无裨益。

离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迹,脸色惨白,眼神阴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宝瓶洲,只要是与你相熟的人,仇人我帮你杀,亲近之人,我更要帮你亲近亲近。”

陈平安身后蓦然出现一尊元婴法相,道:“破境需要等吗?”

离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头惊弓之鸟。

龙君无奈道:“假的。人家现在是玉璞境,弄出个法相很难吗?”

其实离真还好,至多虚惊一场,但是那个流白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好像预先瞧见了自己的心魔。

陈平安转身大笑离去。

邵元王朝,国师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脱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独自打谱,返回家乡之后,林君璧就开始以闭关的名义,深居简出,自己先生更是帮着他闭门谢客。

林君璧回乡之后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轻隐官的预料那般。

他不再只是邵元王朝国师一人的文脉子弟,不再只是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个中土神洲的学宫书院视为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

同行剑修当中的蒋观澄,原本想要在京城为林君璧大肆渲染在剑气长城的丰功伟绩,不承想刚有个苗头,当晚就被脸色铁青的父亲喊到书房,劈头盖脸一顿呵斥,问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谱除名,再被逐出师门祖师堂。父亲没有细说缘由,蒋观澄到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心办好事,怎么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那严律在林君璧那边比你更狗腿,你看他有多嘴半句吗?

今天有客来访,是金真梦和朱枚。

朱枚在他乡那处战场上被金真梦救过,被林君璧救过。

这就已经不是什么患难与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换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游历,朱枚对林君璧印象从好变成了极好。

当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对林君璧发自肺腑的欣赏,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传闻就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却没有穿上,就要光脚走向台阶去往小院门口,但是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穿好了靴子,却只是站在台阶下,等到两人在门口露面,这才笑容灿烂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梦真说道:“按照约定,好酒拿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梦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颈剑修,你的地仙前辈,来看你是给你面子,该你拿出好酒待客才是。”

林君璧点头道:“有酒有酒,童叟无欺的哑巴湖酒,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枚很开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乡人,但是比起去往剑气长城的游历途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是天壤之别,太不一样了。

所以朱枚也开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帮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棋术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着赢棋忘了看她模样,还是光看姑娘模样下棋输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术不错,比你好看。”

朱枚竖起大拇指:“君璧兄,实诚人!”

朱枚与林君璧、金真梦一起在廊道落座,环顾四周,道:“此处风景真是不错,适合修身养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处烟霞缭绕的等人高风水石,说道:“这块从蜃湖底捞起的石头,直接让我家先生腰包瘪了。”

林君璧的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曾经与文圣一脉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几位读书人,曾经千里迢迢赶去文庙所在的地方,亲手打砸了那座已经被搬出文庙的文圣神像,回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只是几次投帖国师府,都未能被国师接见,倒是被那位写出《快哉亭棋谱》的弈林国手溪庐先生,亲自指点了棋术。

金真梦接过了林君璧从剑气长城带回的那壶酒,喝了一口之后,轻声道:“哪怕返乡这么久了,依旧经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惊醒过来,飞剑已经祭出在身侧。以至于练剑进展极其缓慢,瓶颈难破,辜负了那缕得自城头的古老剑意。”

邵元王朝这拨天才剑修,在剑气长城那边得到剑意之人其实不多,金真梦得到了一缕,严律也得到一缕,朱枚就没有这份机缘,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后得到三缕,这还是林君璧后来以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进入避暑行宫,出城厮杀机会不多,不然说不定还能再得到一缕纯粹剑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还好,就是偶尔做噩梦给吓醒,后来家里帮我购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梦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说道:“我之所以在此假托闭关,无非是一种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较无趣。不过要我再去剑气长城厮杀,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梦松了口气,今天没白来,林君璧还是心中那个林君璧,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梦仰头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摇洲,不然约好了要一起来看你的。”

朱枚小声道:“那个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怀潜,好像也跟着我家的在溪,去了扶摇洲一个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离开避暑行宫的一个外乡剑修,邓凉、曹衮、玄参都要比他更晚离开剑气长城。

只是不知道他们返乡之时,是不是跟随同乡剑仙前辈一起离开的倒悬山,身边有无带着一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

可惜每一位外乡剑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后,都没有任何动静和言语,与他林君璧差不多,对于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选择只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绪,也故意学朱枚压低嗓音道:“那个大名鼎鼎的怀潜,模样到底如何,动不动心?”

朱枚晃了晃酒壶,嬉笑道:“见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喽。”

林君璧笑道:“等你见过了曹慈再说这话。”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为遗憾,惋惜道:“可惜没见着,以后我非要拉着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见见那位白衣曹慈,再见裴武神!”

金真梦突然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处了?是第五座天下吗?若是可以说,你就说,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宫隐秘,你就当我没问。”

林君璧摇头道:“关于司徒蔚然的去向,我还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帮你试着问问看。前不久先生提及过一事,陈三秋和叠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刚刚拜访过礼记学宫。”

金真梦举起酒壶,与林君璧道谢。

朱枚说道:“君璧,你们那个隐官大人呢?先前武运异象,动静太大,都说是奔着倒悬山旧址那边去的,所以现在有很多的传闻,有说是如今两座天下相互牵连,武夫想要以最强破境就越发困难了。那陈平安不是一位纯粹武夫吗?该不会是他吧?可这说不通啊,剑气长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许久,摇头道:“不知道啊。”

桐叶洲中部上空,一艘价值连城的流霞宝舟上,坐着一位任劳任怨的元婴境姜氏供奉,和两位姿容皆美极的女子。

此外宝舟另外一头,还躺着个年轻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据说做了很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两位女子,是从书简湖真境宗赶来桐叶洲的隋右边,以及担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鸦儿。

隋右边当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纸小伞,伞是崔东山亲手交给她的,还有一封密信,让她一起捎给姜尚真。

隋右边身边的鸦儿,是昔年藕福地魔头丁婴身边的女子,她跟随周肥一起飞升离开福地。

这是一座莲藕福地的入口。

当年春潮宫簪郎周仕和鸟瞰峰剑仙陆舫,等敲天鼓一响,就一起匆忙离开了南苑国京城,为的就是防止被那个谪仙人身份的陈平安记仇追杀。只是不知为何,春潮宫与鸟瞰峰犹在,如今周仕和陆舫却都不在福地当中了。

鸦儿先前已经重返故地数次,只是职责所在,她还需要时常离开,跟随姜氏供奉和隋右边一起打开福地禁制,收纳难民。

与她一起返回昔年藕福地的同乡人,其实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如今就在京城,一直没有离开。

另外还有两个来自桐叶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年轻瘸子,一个榆木疙瘩的老驼背,绰号三爷。

以及那个吊儿郎当的剑修,腰间悬佩长短两剑,长了一双很女相的桃眸子,在鸦儿看来,这个叫曹峻的家伙,皮囊是不错,就是嘴贱了些。虽来自南婆娑洲,但追本溯源家乡却是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一口一个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鸦儿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她只听说真武山马苦玄是来自骊珠洞天杏巷。

她私底下壮起胆子询问过魏羡,却无果。

对于鸦儿来说,魏羡、隋右边都是千真万确的“古人”,更是历史上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边多年,依旧对两人难免心存敬畏。

他们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莲藕福地后,跟随魏羡去了趟南苑国京城。

当时场面气氛之诡谲,可想而知。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开国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龙椅旁边敲敲打打,背对着隔了很多代的两位子孙。

魏羡、隋右边、鸦儿、曹峻,以及暗中为曹峻护道的一只古怪阴灵,加上那两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泉人氏。此外,还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帮忙盯着浩浩荡荡拥入莲藕福地的两大拨难民。

逃难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两拨,安置在莲藕福地当中。

一拨是只顾着疯狂往北迁徙的山下百姓,一拨是山上修士和他们的弟子、家眷。

前者进入福地避难,无需一枚铜钱。后者就惨了,想要不用赶路,跨洲渡海去往东宝瓶洲,好说,给钱便是。一大笔神仙钱,先按照人头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枚小暑钱,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缴一枚谷雨钱,没钱就与人借,若敢硬闯福地,则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个半死再丢远。按照姜尚真的授意,这笔过路钱可是货真价实的买命钱,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还不值个小暑钱、谷雨钱?

但要是元婴修士,给再多钱,福地也不收纳。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将相公卿,想要进入福地避难,也必须给钱,价格按照官场品秩计算。没有神仙钱?与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来,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里边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传字画、皇宫秘藏一样是钱。若是身份隐藏得太过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偏说自己是市井坊间的殷实门户,那么一旦被揪出,便直接丢出福地。当然,家当得留下一半,都让你游历福地一趟,饱览了大好河山,不用给钱的吗?

也有练气士,在得知那些山下蝼蚁进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钱后,便开始闹事。

但姜尚真最让人心寒的地方,在于得了钱却事先不说规矩,两位元婴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斩杀了一大拨修道之人后,才开始宣布两条美其名曰入乡随俗的规矩。

第一条是任何练气士进入福地,活命之后就要惜命,别乱逛,谁敢越境离开,或擅自与福地当地人氏起冲突,不问缘由,全部就地处死。

第二条规矩则是,骂我姜尚真这个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爷,那就是以怨报德了,如此不知好歹的,也要死。

还有一条不算规矩的规矩,要寻仇,来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们来。

在那座莲藕福地荒郊野岭的两处僻静地带,姜尚真早早圈画出了两大块地盘,彼此距离遥远,并且让玉圭宗和姜氏两位供奉分别圈画山河,设立禁制,尽量隔绝天地,防止福地间的天地灵气被那些外乡练气士汲取,也尽量让进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气数。虽说无法完全阻拦气运、灵气的流转,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后,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担心的那个最坏结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国秘密调动了一支万余人的精骑,负责巡游边境。魏羡亲自领军,不过对外的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将。

如今小小梧桐伞内,竟然容纳了百余万背井离乡的难民。

修道之人终究相对少数,加上跟随练气士的闲杂人等,总计不过六千余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钱之间取舍,如何亲疏有别,种种人心之阴私,一览无余。

无论如何,姜尚真此举救了人,比崔东山在密信上的预期人数,还要多出三十万。不仅如此,姜尚真还凭借着杀富济贫的买路钱一项,使得位居中等福地的莲藕福地,非但没有跌为下等福地,等到将那批神仙钱炼化,哪怕在商言商,除去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开销,福地灵气依旧可以增加一成。

不过姜尚真也没想着在商言商,钱太多也很烦恼,他的乐趣只在挣钱上。

至于那些藏头藏尾、隐匿于山上修士身侧的世俗贵人,搬家之后那是真有钱,许多个山下豪阀高门,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钱袋子逊色。再加上姜尚真的生财有道,路数五八门:在莲藕福地落脚之后,想不想继续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于神仙府邸?每天不来些山珍海味,对得起你们世代簪缨的显贵身份吗?再来几位能歌善舞的符纸美人解解闷?

所以这才是莲藕福地的收入大头,而且这拨人给钱还很爽快。

流霞宝舟上,鸦儿说道:“隋姐姐,咱们只要再去北边渡口转一圈,你就可以带着梧桐伞返回东宝瓶洲了。”

隋右边点点头。

船尾那个曹峻过来说道:“反正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你们不用管我。”

隋右边说道:“随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风远游,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叶宗。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返回东宝瓶洲,反而选择与魏羡、隋右边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去往桐叶宗,是要去找那个让他剑心崩碎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那个左右,曹峻作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剑仙坯子,岂会一直停滞在金丹瓶颈?

曹峻的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气象。剑心毁坏之后,曹峻很快沦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万事不上心,隐姓埋名浪荡江湖,曾有后来居上的一位同龄剑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读书人,还知道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种话,是当面对曹峻说的。当年曹峻听过之后,笑眯眯点头称是。

在那桐叶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见到了那个据说刚刚从海上收剑返回的男子。

传闻整个西北部海岸线,被左右和一个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个稀烂。好在除非桐叶洲一洲大地半数皆陆沉于海,否则那座三垣四象大阵就依旧存在。

曹峻看着那个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剑仙,幸会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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