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天下十豪
严州府,遂安县。
月如钩,雁南归。
一袭青衫长褂,踏月夜游,走在一座石拱桥上边,身边跟着个脚步沉稳的年轻男人,正是陈平安和弟子赵树下。
赵树下轻轻跺了跺脚,石桥很结实,并无异样,问道:“师父,这桥名字这么大,有说法吗?”
原来两人脚下跨溪拱桥名为万年桥。潺潺浯溪从山中出,村名岭脚,土人自称源头,十分名副其实。
陈平安嗑着瓜子,摇头笑道:“查过,可惜方志上边都没有明确记载,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贤出资建造的。至于为何取名万年桥,这边的老人也不清楚,无据可查。按照村子坟头墓碑上边的文字显示,来自宝瓶洲最北端一个古国的郡望家族,约莫是七八百年前迁来此地的。这条浯溪是细眉河的源头之一,其实我家乡那边的龙须河古称就是浯溪。缘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县位于严州和郓州交界处,而细眉河是发源于严州府的郓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终没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细眉河两岸自古连一座淫祠都没有。
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听说大骊朝廷前几年在浯溪某处河段找到了古蜀龙宫遗址的入口?”
陈平安点点头,走下拱桥,沿着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桥下空无一物:“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内陆龙宫,品秩不高,但是历史上从无练气士涉足其中,所以里边的财宝没有人动过分毫。按照户部初步推算,相当于大骊数个富饶大州一年的赋税收入,颇为可观。关键是一座旧龙宫,如果大骊朝廷那边运作得当,除了诸多天材地宝、仙卉草药,以及一些稀有矿产,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里边开辟道场洞府,每年上缴户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觑,完全可以称之为一只聚宝盆。”
如今细眉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骊礼部侍郎和黄庭国礼部尚书共同主持封正典礼。细眉河首任水神高酿曾是铁券河水神,一座崭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工,匾额是黄庭国一位老太师的手笔,十几副楹联也都是出自享誉黄庭国文坛的硕儒。
沿着这条浯溪,有三个村子傍水而建,相互间隔不过两三里。每个村子都各有一个姓氏,偶有入赘男子,不得列入村谱。最大的一个村子,位于最下游,有两百户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县境内数得上的大村了,历史上出过一个举人,不过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在如今大骊王朝,别说那种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考中举人就足以光宗耀祖,县令都会亲自登门道贺。
位于浯溪最上游的村子,今年新开了一个私塾,蒙学开馆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响,下边两个村庄都听得见,这是明摆着要打擂台了。教书先生,是个外地人,姓陈名迹,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陈迹,呸,听这个名字就是个土包子,绝对不是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
赵树下笑问道:“先生擅长望气、堪舆,这三个村子的风水,能说道说道吗?”
陈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摆摊骗钱,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几本舆地杂书,哪敢随便说?”
陈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说道:“反正没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几句。按照形势派的说法,瞧见了没有,山坳上边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伞状。这个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个村子里边,这里文气最足,比较容易出读书种子。”陈平安再指了指村子里的一条巷子:“一个村子,又是不一样的光景,文气都在左手边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书,未能聚气。读书种子要想成才,估计要么以后村子自己开办学塾,要么干脆去严州府那边求学。”
严州府境内的大小村塾一般如浯溪村那样,由宗族村祠捐钱,再开辟出几亩学田,聘师开馆设塾,如此一来贫家子弟也能识字。虽说蒙童们年纪稍长,稍有气力,大多会退学,跟随家里长辈一同下田务农,收入多是采桑养蚕、炒茶烧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读书的好苗子,按照大骊前些年颁布的新律例,县教谕那边会择优录取,亲自授业,而且县衙每年都会补贴村子和家里一笔钱。从以前的当官才能挣钱,变成了读书就能挣钱。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陈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请了一位县城那边的老童生担任族塾的教书先生。据说是几个族老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登门拜访不说,还在县城那边摆了一桌子酒。入学蒙童,年龄不限,最小五六岁,最大也有十五六岁的,三个村子加在一起,得有个七八十号学子,人一多,光靠一个教书先生是管不过来的,所以还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两个塾师。虽说那位老先生只是参加过几场院试的童生,严格意义上连个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对于一座偏远的乡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实属不易。
夜风清凉,陈平安走在河边黄泥路上,自言自语。右手边是清浅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夹杂有柏、槐和茶地,左手边田地里的油菜开得金黄。
赵树下听着师父的细微嗓音,其实他始终不太理解师父为何对开蒙馆一事如此上心。
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潜心修道的宝贵光阴交与一个寂寂无名的新开学塾。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李十郎的《对韵》。
那艘夜航船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陈平安对这位字仙侣、号随庵的李十郎,早就极为仰慕钦佩了。只是双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见面,因为主嫌客俗,相处得不是特别融洽。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那会儿裴钱可能是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树下,是不是将‘掌握灵符’和‘山下双垂’后边的内容删掉,更为合适?毕竟是蒙学内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触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语。”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水猴子和狐狸精的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没有两样。”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熟稔,赵树下却学得极慢,慢得都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突然说道:“当年我游历北俱芦洲,有幸见到这《撼山拳谱》的编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顾老前辈。当时他没有自报身份,双方远远对峙。这场狭路相逢,顾前辈毫无征兆就要与我问拳,事后才知道,这位前辈的本意,是掂量掂量我学到了拳谱几成精髓。至于问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什么可说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没有让前辈太过失望。之后我跟顾前辈同行了一段,老前辈只因为一件事,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赵树下好奇问道:“是师父练拳勤勉?”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立桩剑炉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讶。”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当然可以学,为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有想通其中关节?树下啊,资质不行,悟性不够啊。”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一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陈平安忍住笑:“立桩剑炉换成单手,味道就不对了,你不妨再试试以头顶地,用脑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学是难了点,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无穷了。”
赵树下还真就按照师父说的去尝试。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脑袋和满身尘土,满脸无奈。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赵树下一半,嗑着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楼二楼,崔前辈提起《撼山拳谱》,言语满是不屑,什么土腥味十足,拳谱所载招式是真稀拉,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后来顾前辈见着我,又说崔前辈教拳本事不够,换成他来教,保证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赵树下听着这些无比珍贵的“江湖掌故”,虽然师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几分诙谐,却让赵树下心向往之。
赵树下没来由想起拳谱的序文开篇,便好奇问道:“师父见过三教祖师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圣先师和道祖都见过了,还聊过天。”
赵树下不再多问。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忌讳的,至圣先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当时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过江湖的’。道祖与青冥天下那些挂像所绘的相貌不一样,其实是个少年道童的模样。”
赵树下笑问道:“师父见过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陈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遥遥见面和点头之交,其实也不算多,不超过十指之数吧。”陈平安朝溪对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树下,去看看这片野竹林有没有黄泥拱,回头我给你露一手厨艺。你炒的那几个菜,真心不行,说实话也就是能吃。”
赵树下眼见四下无人,脚尖一点,掠过溪水,去竹林找春笋,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黄泥拱返回。陈平安也没闲着,去田间采摘了一大捧野苋菜,还有一把野葱,此物炒辣酱,当下酒菜,是一绝。
两人一起走回源头村子,陈平安笑道:“说来奇怪,臭鳜鱼都觉得好吃,唯独油焖笋这道菜,始终吃不来。”
赵树下说道:“师父,油焖笋很好吃啊,不过我吃不惯香椿炒蛋。”
烧山过后,来年蕨菜必然生长旺盛,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到时候,得在清明前后才能上山采摘。上坟祭祖,或是去茶园,回家的时候都不会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边,赵树下笑道:“师父,浯溪村那边的冯夫子和韩先生,估计近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陈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让他们只管放马过来,斗诗,对对子,为师还真没有怯场的时候。”
这个简陋村塾,就只有作为学堂的一栋黄泥屋,再加上茅屋两间,一间被教书先生用来休歇,另外一间当作灶房和堆放杂物。赵树下就在灶房这边打地铺,陈平安本意是师徒都住在一间屋子,只是赵树下不肯,说自己从小就跟灶房有缘。
黄泥屋是早就有的,长久无人住而已,租借而来,两间小茅屋则是新搭建的,学塾暂时收了八个蒙童,多半是还穿着开裆裤的。
学塾之所以办得起来,一来那个叫陈迹的教书先生,三十多岁,毕竟不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收拾得干干净净,挺像是个肚子里有几斤墨水的夫子;二来此人比较会说话,开馆之前,在两个村子走街串巷,而且还算懂点规矩,没去浯溪村那边“挖墙脚”;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钱少!比起浯溪村那边的学塾,少了将近半数。而且这个先生还跟村子承诺,若是遇到农忙时节,孩子们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帮忙。
这厮为了抢生意,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扫地的货色!
赵树下所说的两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村塾重金聘请来的老童生,叫冯远亭,还有一位更是在遂安县都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韩幄,字云程,自己虽无功名,但是教出过数名秀才,称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了。这位韩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户首富人家坐馆开课。冯远亭在韩幄这边始终有点抬不起头,只是偶尔凑在一起喝点小酒。等到岭脚那边新开学塾,冯远亭就经常邀请韩幄喝酒,他是翻过几本“兵书”的,贸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觉得先试探一下虚实,才能有备无患,其实所谓的“兵书”,就是一些关于历朝名将发迹史的演义小说。韩幄劝他没必要跟一个小村塾的教书匠斤斤计较,既然是同行,相互间还是和气些为好。冯远亭嘴上诺诺,实则腹诽不已,自个儿又不是争那几个蒙童,这就是个面子的事,读书人连脸面都不要了,还当什么读书人?自家村塾每跑掉一个蒙童,他冯远亭就等于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开办私塾,都需要与县衙报备录档,还要县教谕亲自勘验过教书匠的学识,真要把那个家伙当成坑蒙拐骗的了,告他一状,非要让那个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树下,等你破境,传授给你一门运气口诀,但是不一定适合你,事先做好学不成的准备。”是那剑气十八停。
赵树下点点头,与师父告辞一声,去灶房那边打地铺,演练睡桩千秋,控制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来到这边后,赵树下逐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有一次喊师父,喊了几声,师父竟然都没有反应,最后只得走上前去。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没听见。”在那之后,赵树下就都是走到师父跟前再开口谈事情。
这次陈平安就只带了赵树下,而且直接让陈灵均别来这边瞎晃荡。陈灵均好说歹说,软磨硬缠,才与自家老爷求来每月拜访学塾一次的宝贵机会。
这还要归功于老厨子的一句帮腔:“反正就咱们景清老祖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用假扮,本来就是蒙童,是该多读几本圣贤书了。”朱敛当时还笑眯眯询问陈灵均需不需要一条开裆裤。陈灵均懒得跟老厨子一般见识,要不是自家老爷没点头答应,其实陈灵均还真想去学塾上几天课。
陈平安返回住处,点燃桌上一盏油灯,自己磨墨,开始提笔写一个关于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可比当年在剑气长城给扇面题款用心多了。
三个村子,四面环山,唯有一溪水伴随一小路迤逦而出。村子离遂安县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当地村民可能一辈子只去过一次县城。
山野开遍杜鹃,真是名副其实的映山红。春鸠啾啾鸣,桃浅红杏白,满树榆叶簇青钱,河边杨柳抽条发芽,颜色正金黄。
今天村塾放学后,来了一位客人,他沿着黄泥路徒步而行,穿过浯溪村,一路往源头这边行来。一身老学究装扮,正是细眉河新任河神高酿战战兢兢拜山头来了。没法子,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是面对拥有两座宗门的陈山主。
炊烟袅袅,高酿看到了屋内有乡野妇人背着个孩子烙饼,孩子拉屎,妇人伸手绕后一兜布,继续烙饼;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鸡粪,孩子们在放学后放纸鸢,蹲在田边斗草,怡然自乐。
高酿走出浯溪村后,转头看了眼村头那边的小水潭,属于天井水,溪涧水面至此宽阔,之后出水却窄,故而是能够留住财运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民,还是很懂风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高酿一手轻拍胸口,顿时心安几分,这位河神老爷怀里揣着几部价值连城的孤本善本,登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高酿抚须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书,如有鬼神呵护,我辈读书不求甚解,犹如饱食不肥体也,不如不读。
因为细眉河地界有一座上古陆地龙宫遗址即将开门,所以遂安县城那边,秘密驻扎着一拨大骊修士,都用了类似商贾的身份,没有惊扰严州府各级官衙。不过府君老爷当然是知晓此事的,他提前得到朝廷“不得声张”的密令。高酿作为新上任的山水神灵,也没有资格进入那座龙宫,高酿去“点卯”两次后,干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见着了高酿,陈平安拎出两把竹椅,递给高酿一把,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高酿正襟危坐,腰杆笔直,方才搁放竹椅的时候,就用上了巧劲,微微倾斜向那位隐官大人,小心翼翼说道:“陈山主,可是为了那座龙宫而来?”
高酿猜测是大骊朝廷为了防止出现纰漏,便邀请隐官大人亲自坐镇此地。
陈平安笑着摇头:“朝廷开掘龙宫一事,跟我毫无关系,大骊那边也不知道我来这边开馆。”高酿轻轻点头,心领神会,自己绝不能有任何画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门修行数十载,后来又在紫阳府那边混饭吃,功力都摆在那边呢。
高酿从怀中掏出那几本书,双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陈山主,薄礼一份,不成敬意。”
“有书真富贵,无官一身轻,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书,与高酿道了一声谢,拍了拍书,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说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后忙里偷闲,多来这边坐坐。”
这就有点措手不及了,高酿既受宠若惊又为难,毕竟再想要找到与那几本书品相差不多的孤本并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总好过参加披云山魏山君的夜游宴。再说了,能够与年轻隐官面对面单独闲聊,可遇而不可求,又岂是那种闹哄哄两三百号宾客聚在一起的夜游宴能比的?别说是几本,就是三十本,高酿都愿意找人借钱、赊账购买。
高酿环顾四周,感慨道:“陈山主选择在此结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隐世高人,所谓中岁颇好道,无非是与松风、山月为友,陈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确是神人,神乎其神。”
这点马屁,陈平安早就习以为常了,微笑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修行,坐馆教书而已。对了,如今我化名陈迹,高老哥对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则时日久了,容易露出马脚。”
高酿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盖,做拍案叫绝状,沉声道:“好,这个化名好,苏子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陈山主单取一个‘迹’字,走字旁,一个亦字,陈山主又是外乡人,刚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极!”
在灶房那边忙碌的赵树下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误以为这位高河神是被草头铺子的贾老道长附体了。
陈平安喊了声赵树下,让这个弟子去拿些番薯干来待客,又介绍了赵树下的身份:亲传弟子。
高酿站起身,从赵树下手中接过番薯干,说了几句类似名师出高徒的客气话,赵树下又觉得河神似乎要比贾老神仙逊色一筹。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今看管那座龙宫大门的大骊修士,以谁为首?”
高酿答道:“明面上领头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风雪庙谱牒女修,叫余蕙亭,她有个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至于暗地里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暂时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按照宗门谱牒辈分,魏晋是她不同道脉法统的师叔。”
听米大剑仙提起过,当年他给长春宫那几个女修护道,中途曾经遇到过一个颇为不俗的女子,纤细腰肢上悬挂大骊铁骑的边军制式战刀,穿一身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最奇异的是脚上那双绣鞋,鞋尖坠有两粒“龙眼”宝珠……其实当时米裕说得要更详细,隐官大人也就只是听了一耳朵。
高酿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愧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言语中提起那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大剑仙,名义上的一洲剑道魁首,可以如此随意。
在高酿百般感慨之时,陈平安瞬间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酿,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运转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酿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着那条浯溪返回细眉河水府,一鼓作气奔入金身神像之内。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来了,狗日的周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像被强行拽入一处天外天的太虚境界中。第一眼所见,是礼圣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然后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纯阳吕喦,甚至还有李希圣、小陌,以及谢狗!还有一位陈平安并不认识的青年修士,却站在礼圣之后,众人之前。
果不其然,蛮荒天下试图撞穿浩然天下!犹如两条蹈虚飞舟迎头相撞!要以此彻底断绝礼圣跻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经现出真身,白衣缥缈,以心声说道:“公子,按照郑城主的推衍,蛮荒天下选择的切入口曾是扶摇洲,其次就是我们大骊禺州,现在似乎换成了庾谨的海底老巢。”
谢狗微笑道:“亏得我做事稳重,没有随便打开那只匣子。”
郑居中说道:“有劳陈山主收敛全部心神,再祭出两把飞剑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微笑道:“我来辅佐陈山主就是。”
远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当下其中两位候补都在此地——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
按照境界修为划算,应该分成三档,第一档当然是礼圣、三山九侯先生、郑居中,三位修士都是十四境。然后是于玄、吕喦、白景、小陌,尚未合道十四境。最后垫底的,当然是暂时连上五境都不是的陈平安。唯独李希圣,身份比较特殊,极难准确界定他的真正境界修为。
如果只是按照道龄来算,应该依次是三山九侯先生、小陌、白景、礼圣、于玄、吕喦、郑居中、李希圣、陈平安。而如今的李希圣,未来的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与白帝城郑居中、纯阳吕喦,在至圣先师看来,都是有希望跻身未来十豪之列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陈平安都是垫底的那个。只不过年纪不大,大场面却是见多了,陈平安还不至于手足无措,一颗道心如止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陈平安按照郑居中的提醒,收起那一粒粒分量大小不一的心神时,自家落魄山竹楼一楼,原本正在抄录几本道书的那个“陈平安”,瞬间神色呆滞,变得木讷起来,长久保持那个提笔书写姿势;大骊禺州将军驻地,一道修士身形施展遁地法,在那人迹罕至的山野僻静处,寻了座石壁缝隙间的洞窟,身形瞬间如“蝉蜕”,竟是一张替身符箓;宝瓶洲西岳地界,某个大骊藩属国京城一处热闹坊市内,一个摆摊算命和帮忙代写家书的中年道士,在此挣钱有段时日了,尤其是帮忙验算男女姻缘事,颇为灵验,这位云游道士喜好饮酒,提起酒葫芦灌了几大口,突然脑袋磕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在青杏国一处仙家客栈内赏景的外乡练气士,立即返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叠放腹部,沉沉而睡;正阳山地界,去年有个不录入诸峰谱牒的练气士,靠着三境修为和一路打点关系,刚刚当了某峰藩属门派的知客,今天趁着没有访客的间隙,坐在河边垂钓,当有鱼儿咬饵上钩,亦是不提鱼竿。
唯独远游“天外”,“逆流行走万年光阴长河”的那一粒心神,要不要收回,陈平安有些为难和犹豫,不是他不舍得,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轻松。
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郑居中明显是推算出了什么,又以心声笑道:“不用召回这一粒心神,否则半途而废,很容易伤及大道根本。一个不小心,别说帮忙,都可以直接撤出天外返回村塾养伤了。何况我也不想被那个存在记恨,再被文圣堵门骂街。”
吕喦微笑道:“陈道友,不承想这么快就见面了。”
陈平安抱拳还礼:“见过纯阳前辈。”
之后不敢有任何拖延,陈平安便立即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将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之外的所有修士笼罩其中。按照陈平安的粗略估算,他们距离礼圣的那尊法相至少有数百万里之遥,而凭借目前的元婴境界,至多支撑起一座涵盖方圆千里的笼中雀小天地。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须发如雪,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紫色长袍,赤脚悬空于太虚境界中。
老人身上那件紫色长袍,名为“紫气”,与余斗身上那件羽衣,龙虎山天师赵天籁的又名“法主”的七曜,以及仰止那件墨色龙袍,都是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这件紫气法袍,绘有一幅黑白两色阴阳鱼的太极图,老人腰间悬有一枚晶莹剔透的葫芦,可以清楚看见里边的瑰丽异象:星光璀璨,不计其数的星光点点攒簇、汇聚成河,就像一整条天上银河被摹拓在内。本该在天外合道十四境的老真人符箓于玄,被世间誉为独占天下“符箓”二字。
于玄屈指轻弹数下,几个天地边界处便漾起一阵阵灵气涟漪,他点点头,目露赞赏神色,笑道:“不错不错,有劳陈隐官了。”
说过了场面话,于玄心中还真有几分疑虑:如今的年轻隐官,毕竟不是那个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了,被礼圣拉壮丁一般拉来天外帮忙,一个纯粹武夫,即便是止境,终究修士境界才元婴,能帮什么忙?就说眼下凭借飞剑造就出一座千里天地,意义何在?
于玄忍不住以心声询问吕喦:“纯阳道友,就这?”其实老真人与这位据说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天下没多久的道士也是头回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