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开战
陈平安问道:“先前在禺州地脉深处,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谢狗已经恢复成貂帽少女的模样,答非所问:“当初那场水火之争,大致缘由和过程都晓得吧?”
陈平安说道:“只听说过些粗略的内幕,多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勉强知道几个重要节点。”
那场名副其实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当然是最重要的导火索。因为有灵众生“供奉”的香火一物能够淬炼神灵金身,导致同样位列五至高的两尊神灵大道此消彼长,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称之为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道之争。
按照青同的说法,那场架的结果,就是“天柱折,地维绝”,整个天道随之倾斜,继而使得日月星辰的移动轨迹越发明显,从而衍生了后世的许多道脉。同时无数参战神灵如流星般陨落大地,遍地火海燎原,生灵涂炭,人间水潦尘埃四起,原本极为完美无缺漏的天道出现了诸多漏洞。这既是人间大地之上一切有灵众生的浩劫,对于“道士”而言,也是继“术法如雨落天下”之后的第二场大机遇。
谢狗显然不信这套说辞,瞥了眼年轻山主,笑道:“真是这样吗?”
陈平安笑道:“容我先喘口气,休歇片刻再赶路。”
天外御风,极其消耗练气士的心神和灵气,地仙修士置身其中,如同溺水,呼吸不畅,坚持不了多久。所幸这片广袤太虚犹有一些散乱流溢的灵气潮水可供陈平安汲取,不过以陈平安当下的御风速度,想要返回浩然天下,估计铆足劲,在自身灵气储备足够的前提下,也得费个把月的光阴。所以等到陈平安调节好体内的五行本命物和紊乱灵气,还需要谢狗开道、小陌搭把手才行。
三位剑修蹈虚而立,周边这点灵气潮水,谢狗根本瞧不上眼,就像一次撒网只能兜住几条小鱼,费那力气作甚。
谢狗笑眯眯道:“这次被小夫子亲自邀请赶赴天外,山主收益不大,出力不小。”
陈平安谦虚道:“没有什么功劳,只有些许苦劳,不值一提。”
白景试探性问道:“跟那白帝城郑居中和符箓于玄借取的六百颗金精铜钱,当真要还吗?”
小陌闻言揉了揉眉心。
陈平安没好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有借钱不还的道理?”
白景见风使舵,很快回了一句:“对对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这么个理儿。”
本来她还想好心好意与陈山主建言一番,那个白帝城城主,一看就是个难缠至极的主儿,这笔钱肯定得还,倒是那个符箓于玄,能拖就拖,反正没有订立字据,以后等他合道十四境再说。跻身了十四境,还有脸跟陈平安提钱?多拖几年,说不定就可以用谷雨钱折算了。
“落魄山泉府还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盈余,回头就还给于老神仙,你要是愿意带着这笔巨款跑腿一趟,我就在这边先行谢过。”这么一笔巨款,陈平安实在不放心通过飞剑传信的方式寄往桃符山填金峰。
道场位于填金峰的符箓于玄,是桃符山的开山祖师,此山是目前浩然天下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正宗、上宗和下宗的山头。
总有些吃饱了撑着的野修,喜欢打传信飞剑的主意。历史上有不少承载重要秘宝、书信的跨洲飞剑,就那么泥牛入海,不知所终,留下一笔糊涂账。
谢狗问道:“山主就放心我独自游历中土?不怕我扯起落魄山的一杆旗帜,狐假虎威,在外边惹是生非?”
陈平安笑道:“只看谢姑娘从北俱芦洲入境,一路跨洲南游至落魄山的所作所为,可以放心。”
谢狗看了眼小陌,要是小陌愿意同行中土神洲,她不介意远游一趟,路上喝点小酒,醉醺醺,酒是色媒,嘿嘿嘿。
小陌说道:“如今公子受了点伤,我不会擅自离开大骊地界。”
陈平安突然问道:“方才叠阵所在青道轨迹区域,附近灵气潮水还剩下多少?”
谢狗恍然,难怪陈平安这么乌龟爬爬慢悠悠御风,敢情是早有来一记回马枪的打算?只等礼圣他们一行离开,就去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小陌给出一个大致答案:“归拢归拢,相当于一个仙人境的灵气储备。”
谢狗搓手笑道:“就怕那个精通此道的老妪去而复返,已经被她捷足先登了。山主,要去咱们就抓紧。”
陈平安点点头,身形化作十八条白虹剑光,原路折返。
谢狗刺溜一声,咋舌不已:半点不像受伤的样子啊。
风驰电掣御剑途中,谢狗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小陌,你家公子先前瞧见了什么?那么生气,竟然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剑砍向蛮荒?”
“蛮荒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假的宗垣。”
“谁?”
“宗垣,他是继老大剑仙之后,剑气长城最有实力的剑修,如果不是战死,宗垣早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了。公子猜测当初那场大战,蛮荒妖族的最终目的就是杀宗垣,防止剑气长城出现第二个十四境。宗垣在世的时候,口碑很好,公子很仰慕这位前辈。”
风雪庙剑仙魏晋,就得到了一部陈清都赠予、传自宗垣的剑谱,而被老大剑仙视为继承宗垣剑道最佳人选的魏晋,之所以迟迟无法获得那几缕上古剑意的“青睐”,就在于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年轻妖族剑修在城头炼剑时,利用“陆法言”,或者说周密私下传授的水月观和白骨观,试图摹刻出一个崭新的剑修宗垣。
因为老大剑仙的一番言语,再加上魏晋剑心足够通明,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算是各有所得——周密还是算计得逞,大功告成,人间重见“宗垣”;魏晋则继承了宗垣遗留下来的四缕剑意,只说在飞升城的祖师堂谱牒,魏晋就是属于宗垣一脉的剑修了。
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那个手持拐杖的蛮荒老妪,还真被谢狗说中了,当陈平安他们赶到青道旧轨附近时,老妪正在鲸吞方圆万里的灵气潮水,与此同时,老妪还在收拢那一截在此崩碎的“青道”的独有道意。些许灵气只是添头,后者才是老妪不惜涉险返回天外的关键。
谢狗二话不说,就是一剑斩出,漆黑苍茫的天外太虚被瞬间撕裂出一条雪白长线,兴许这就是远古大妖打招呼的方式了。官乙凭空现身,挡在老妪身前,伸手扯住那条白线,手掌晃动,剑光白线裹缠她整条胳膊,电光绽放,吱吱作响,搅烂了官乙的一条雪白胳膊,官乙肩头微动,又生出一条完整手臂。
谢狗疑惑道:“官乙,你一个外人,为了帮她捞取这点灵气和道意,犯不着跟我结仇吧?你脑子都长在胸脯上边了吗?”
官乙苦笑道:“有事相求,不得不出手相助。”但凡有点脑子的修士,都不愿意跟谢狗这种货色纠缠不清。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勾了勾手指:“一码归一码,好商量。”
官乙没有任何犹豫,朝谢狗抛出一根坠有绿芽的古老树枝,这就是破财消灾了。
那老妪身形消散,官乙随之失踪,小陌转头俯瞰一处,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宜追杀。”
谢狗环顾四周,说道:“只是残羹冷炙,没剩下多少灵气了。”
陈平安说道:“蚊子腿也是肉,就有劳谢姑娘帮忙了,能收回多少是多少。”
谢狗不太情愿,只是想起刚刚得到一件宝贝,便换了一张灿烂笑脸,她抬起一条胳膊,如立起一杆幡子,使劲摇晃数下,灵气便疯狂涌来。陈平安估算一下,这笔收益,相当于一个玉璞境修士的气府家底。将这些灵气放入藕福地,散入天地,对整个福地来说,可能不是特别显著,可要是单独放置在某一座道场仙府内,例如高君的湖山派,某座大岳的山君府,或是赠予那位入山中修行的南苑国太上皇,就是一笔不小的入账。至于先前通过叠阵汲取的三股灵气潮水,陈平安打算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各占其一,最后一股则放入密雪峰上的长春洞天赤松山。
谢狗将这股灵气凝为一颗青杏大小的珠子,丢给陈平安。陈平安将其收入袖中,之所以这颗宝珠会呈现碧绿颜色,是因为其蕴藉青道轨迹的道意,比起被大修士以秘法凝为实物的一般灵气灵珠,自然更为珍稀。
他们再次御风返回浩然,陈平安随口问道:“谢姑娘,那截树枝是什么来路?”
谢狗笑哈哈道:“天晓得官乙这婆姨是从哪里捡来的,值不了几个钱。”
陈平安学那谢狗,伸出一只手掌勾了勾——按照约定,坐地分赃。一路都在思索如何蒙混过关的谢狗,只得高高抬起袖子,伸手从里边摸出三颗大如拳头的碧绿珠子,灵气和道意更为充沛“结实”。陈平安将三颗宝珠叠放在一起,手心轻轻掂量一番,转头望向谢狗,微笑道:“听小陌提起过,谢姑娘在北俱芦洲那边的市井山市,经常摆摊做买卖,可惜就是生意不太景气,挣不着几个铜钱,不会是因为缺斤短两的缘故吧?”
小陌难得帮着谢狗说了句公道话:“公子,谢狗没有私自克扣,这三颗珠子有相当于两位寻常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蓄。”
由此可见,陈平安通过一座叠阵辛苦挣来的灵气潮水,还不如白景随便祭出几件法宝捞取的分量。
陈平安满脸意外:“说好了五五分账,就是五五分账。不承想谢姑娘的包袱斋,还是童叟无欺、以诚待人的路数。”
谢狗揉了揉貂帽,她可感动了,小陌今儿胳膊肘拐向自己哩。其实陈平安就是故意有此一问,等于白给小陌一份人情。陈平安抛竿,小陌上钩,谢狗咬饵,皆大欢喜。
陈平安远眺一座“浩然天下”,日月循环之余,犹有五颗辅弼星辰,日月加上五星,光亮皆照天下,故而合称七曜。其中木曰岁星,体积最大,绕行一圈为十二年,与地支同,故名岁。而那颗鲜红色的荧惑星,轨迹路数最为不定,古称“大火”。
一场“共斩”之后的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那颗象征杀伐的荧惑之内。自古以来,各朝各代钦天监的繁密记载中,关于可骇、可疑的种种天象,多与此星有关,每一次出现荧惑守心的天文,对于人间世俗君主都是一场无形的大考。
陈平安说道:“先前谢姑娘跑题了,我们继续聊。”根据从长春宫水榭那边旁听而来的消息,禺州地脉深处,其余大骊地支一脉六个修士,应该与谢狗碰头了。
“铺垫,怎么能算跑题呢?”白景笑着自我辩解,然后她从袖中掏出厚厚一大摞纸张。纸张极薄,故而数量极多,画面内容,都是远古岁月的景象,每一页都可谓孤本。
若是将其编订成册,再飞快翻页,挺像一本市井书肆卖给稚童的小人书。
谢狗将其丢给陈平安,说道:“事先声明,只是借阅。”
陈平安接过那摞绘画有诸多天地异象的纸张,没来由笑了笑。当年小黑炭去学塾读书,在课本每张书页的边角空白处,绘画了小人儿。
老厨子曾经偷藏了一本,作为裴钱“读书辛苦”的证据,再用另外一本替换,而且还有意照着画了些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只是裴钱多人精,不知怎么就给她发现不对劲了。她担心不小心被师父瞧见,着急得团团转。结果裴钱翻箱倒柜都没能找到那本“离家出走”的课本,她便怀疑是不是有家贼犯案,于是她一手轻轻揪着骑龙巷右护法的耳朵,一脚重重踩住骑龙巷左护法的尾巴,让他们两个赶紧坦白从宽。
陈平安先一眼扫过所有在手中急速翻动的“书页”画面,然后从头再看一遍,这一次就慢了。
其中一页画面有两个空白处,分别位于这张书页的西北和东南角,其中一处如火灼烧出个窟窿,另外一处则是一片水渍,漫漶不清。
先前与青同那场闲聊,陈平安当时用了个很土气却极其恰当的比喻,水火之争宛如后世田地的火烧和翻土,经过浓郁充沛灵气的浸染,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良田;散落各地的众多神灵尸骸,又成为天地灵气的源泉。遇到大年份,年景就好,就有大收获。不计其数的修道之士置身其中,各有机缘造化,得以占据一处处风水宝地,纷纷开辟道场,收拢天材地宝,人间大地之上,随处都是“裸露”出来的道法脉络,只说后世雷函这类原本秘不可显的“天书”,是数不胜数。除了水火两部诸多神灵陨落之外,权柄极重的雷部诸司神将,又不可避免地被这场内乱裹挟。说句不夸张的,在那段天才辈出、“道士”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岁月里,地上的机缘,简直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
白景唏嘘不已:“等到登天一役结束,人间修道之士,终于反客为主。再就是那场分裂成两个阵营的内斗了。落败一方,惨兮兮啊,没谁有好果子吃。”
她跟小陌这拨大妖,为何会沉睡万年,还不就是那场架打输了,必须躲起来养伤。不过最惨的,还是那位作为一方领头者的兵家初祖,原本他是可以直接立教称祖的,当初儒释道三教祖师对此并无异议,只因为想要占据那座远古天庭遗址,结局就是那场共斩了。
谢狗还是极为佩服此人的,完完全全当得起“大丈夫”一称!这位兵家初祖的野心勃勃,可是毫不掩饰的,直接摊开来,没有玩弄任何阴谋诡计,直接掀桌子!
这次谢狗看似撂挑子,独自离开蛮荒,寻找小陌结成道侣,其实还藏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若是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再有类似的干仗,必须继续算她一份!
“之后便是小夫子出手,绝地天通。”
但是为后世天下修士专门留下了一道无形大门,或者说是一条通道,进身之阶。练气士除了炼日拜月之流,还可以通过自身命理和术法,牵引本是浮游天外神灵尸骸的天外群星,从中汲取天地灵气,不断壮大各座天下的那个“一”。
由道祖领头,三教祖师在河畔订立万年之期,就是道祖早早看到了这个“一”。在不断扩张之后,他们三位身为十五境修士在各自天下,最终会出现一种不可避免的“道化”。
准确说来,就是一种同化。此后礼圣联手“叛出”妖族的白泽,共同铸造九鼎,又有了后世几乎泛滥的搜山图。
再后来,就是请三山九侯先生出山,共同制定新礼。
谢狗转头望向天外茫茫深处,唏嘘不已,说道:“无垠的天外太虚中,其实悬浮着无数的日月,荧惑也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
白景继续说道:“但同样是日月之属,还是有品秩高低的,就像如今宝瓶洲各国境内多如牛毛的胥吏,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成为封疆大吏。我相中的那轮大日,就是出身比较好、品秩比较高的。万年之前,我就心心念念,要将其开辟为道场,按照当年的规矩,它就是属于我的私人地盘了。”
小陌终于开口反驳道:“是想要将其炼化为本命物吧?”
谢狗的修行资质实在太好,以至于她在修行路上从无贪多嚼不烂的顾虑。打个比方,同样是一天光阴,小陌一整天专心炼剑,而谢狗费半天就有同样的成效。剩下半天,谢狗可不会闲着,就跑去学兰锜那般炼物,或者修行那些远古地仙的旁门左道。
可能眼前的这个嬉皮笑脸的“谢狗”,就是白景故意剥离出来的那份……渣滓,貂帽少女好像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谢狗哈哈笑道:“还是小陌懂我。”然后她埋怨道:“小陌,别打岔啊。这轮被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大日,是有机会开窍炼形,成为一头金乌的,我哪怕不吃掉它,当个宠物养在身边,修行之余,逗逗乐子解个闷,也是极好极好的,像那王尤物骑乘的那头白鹿,不就是脱胎于一轮明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那边修道数百年,结果它还是给那场内战波及了,被道祖一袖子引发的那股磅礴道气远远砸中,啪叽一下,就掉地上了。亏得我咬咬牙,壮着胆子,豁出性命不要,帮它护道一程,才免去分崩离析的下场。我早早与它约好了,以后有缘再会!陈山主,你是读书人,来评评理,凭良心说,这轮大日,归属何人?!大骊朝廷凭啥跟我抢,就知道欺负一个背井离乡、势单力薄、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好意思?!”
陈平安说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貂帽少女一脸懵懂:“啥个意思?是在夸人吗?”
小陌见她故意装傻,便帮忙解释道:“公子在劝你少说废话,言语精练几分,多说点正事。”
陈平安笑道:“你们误会了,其实是自省。”
谢狗使劲点头:“晓得晓得,你们槐黄县的风俗嘛,骂人先骂己,吵架赢一半。”
陈平安不计较她的讥讽,说道:“别跑题了,你如何处置那轮大日?”
谢狗说道:“还能如何,学陈山主,和气生财呗,出门在外笑哈哈,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原来谢狗跟大骊宋氏做了一笔交易,这轮大日算是她暂借给大骊朝廷的,所有权归白景,使用权属于大骊宋氏,被搁置在那座新福地内。她可以在大日内开辟道场,其余任何修士,都不得染指。而这处“道场”的租赁期限是一千年,每过百年结算一次。第一笔定金与后续的利息,大骊朝廷都需要以金精铜钱结算,按时送到她手上。若是她不在落魄山,比如已经返回蛮荒,大骊宋氏同样需要找机会与她私底下碰头,反正不得逾期,否则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陈平安说道:“谢姑娘要是不在落魄山,送给小陌不是一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还怕小陌贪墨了去?”
谢狗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又不是道侣,无名无分、不清不楚的,搅和在一起,教人看笑话。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
不搭理这茬,陈平安故作后知后觉的恍然模样:“如此说来,谢姑娘岂不是手头颇为充裕?随随便便拿出三五百颗金精铜钱,不在话下?”
来了来了。谢狗伸手揉了揉貂帽,开始装傻,甚至吹起了口哨。只要我比陈山主更不要脸,陈山主就拿我没办法。
其实有件事,谢狗故意忽略不计了,主要是担心被小肚鸡肠的陈山主秋后算账。过去的事情,就没有重提的必要了嘛,反正又没掀起任何波澜。原来在那地脉深处,作为谢狗允许李希圣打开匣子的“酬劳”,她当时提出了一个条件:既然这么喜欢揽事上身,谢狗就让那个自称是跨越天下而来的年轻读书人,接下她轻如鹅毛的一剑。
对方还真就傻了吧唧答应了。不但如此,对方还真就毫发无损地接下了那一剑。虽说谢狗担心自己倾力一剑下去对方就完蛋了,陈平安就会联手小陌将她赶出落魄山,没有使出全力,但是一个飞升境圆满的剑修的“随手”一剑,一个才半百道龄的练气士,接得住?不死也得掉半条命吧。不料一剑递出,李希圣依旧活蹦乱跳的,这让白景大受挫折,怎的随便碰到个年轻人,就这么扛揍?难道她这个飞升境的剑术,在万年之后,就已经变得如此不值钱了吗?还是说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随随便便就能获得“无境”二字的真意?
所以在天外,一见到那个跟李希圣差不多路数的离垢,谢狗就气不打一处来。谢狗哪里清楚自己所见的年轻儒士与那位白玉京大掌教的关系?
用至圣先师的话说,寇名要是生在远古岁月,不说一定可以跻身远古十豪之列,至少捞个候补是毫无悬念的。而十豪与候补的分别,其实并不单单是境界修为的高低,更多是“开辟道路”的功劳大小。
像那开创炼物一道的兰锜,虽然法宝堆积成山,只说她厮杀斗法的本事,其实是不如那几位候补的,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她成为备受敬重的十豪之一。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想好走哪条合道之路了?”
谢狗看了眼小陌,满脸幽怨,委屈极了:这种事,你也对外说?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小陌都分不清楚吗?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一粒剑光,无限小,就注定要找到那个组成天地的最小之‘一’,太难了,白玉京陆沉就是个反面例子,他至今未能找出一条在立教称祖之外的十五境道路。所以我觉得追求无限大,可能成功的概率更大。”
不得不承认,在陈平安内心深处,陆沉其实要比那位真无敌更有机会跻身十五境。毕竟至今还没有谁敢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万事万物的最小之“一”。道祖可能已经找到了,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说即不中?
而追寻无限大的广袤天地,看似空泛,却是相对简单。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口月,目前即是在走这条提升品秩的道路,至于未来能否开辟出新路,获得某种崭新神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平安笑道:“而且这条力求宽广无量的剑道,与谢姑娘的性格是契合的。”
谢狗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怎么说?”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无意间步入一座大殿,见过那种被具象化的‘想象’,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境界。你只要敢想,好像什么都可以实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完全是颠倒的。不对,都不能说是颠倒,真实与虚幻,已经混淆不清,根本就没有界限。不知道有多少地仙被困其中,一颗道心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就此渐渐腐朽死去。”
听到这里,小陌终于开口说道:“据说只有佛陀能够完全压制此境,就算是道祖和至圣先师,都只能做到全身而退。”
“佛陀唉,是唯一一位真正脱离所有‘障’的超然存在嘛,的的确确,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谢狗满脸羡慕神色,使劲点头道:“据说佛陀的法相,多如恒河之沙,可以遍及以前、现在、未来。我们剑修再厉害,都是没法比的。”
陈平安笑道:“谢姑娘,你好像还没有说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大殿的。”
谢狗伸手挠挠脸,难得有几分赧颜:“糗事一桩,不说也罢。”
之后陈平安便让小陌帮忙,御风速度暴涨,其间路过岁星附近,强劲的湍流和磅礴的罡风,地仙修士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进去,被撕成粉碎,却是个止境武夫打熬体魄的绝佳地点,效果之好,如同“打潮”。只不过碍于文庙规矩,纯粹武夫是不可随便御风天外的,想必与那兵家初祖坐镇荧惑有关系。
刚刚与这颗岁星遥遥擦肩而过,陈平安突然察觉一丝气息,立即转头望去,依稀可见一位襦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铁笛,清响破空冥。
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停下御剑,与那位不知名的儒家圣贤作揖行礼。
等到陈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却已经消散在天风旋涡中,没有要与他们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陈平安一行继续赶路后,礼圣现身岁星一处旋涡边缘,有书生坐在旋涡中央,身前有一块石台,摆放了两摞书,数量分别是九本和十四本,最上边两本书,分别写着“流霞洲”和“翥州”。这个书生见到礼圣,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称呼礼圣为小夫子。
书生问道:“下个十年,找好帮手了?”
礼圣点头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还可以喊上一拨年轻人。”
书生看了眼远处,说道:“万年刑期即将结束了。”
礼圣笑问道:“打过照面了?”
书生点头道:“不出所料,我们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辞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捡漏,确实是块做买卖的好材料。”
礼圣说道:“伏昇曾经提议让陈平安秘密进入文庙,担任一段时间的财神爷,发挥特长,专门负责调拨整个浩然天下进入蛮荒天下的物资,只是被老秀才骂了一通才作罢。”
此地访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练气士,就只有皑皑洲刘财神、商家范先生。
临近浩然,谢狗随口说道:“陈山主,那位纯阳真人,那几手剑术抖搂的,瞧着相当不俗啊,跟谁学的本事?”
陈平安说道:“是纯阳前辈自学,并无山上师传。”
谢狗撇撇嘴,显然不信,又问道:“你好像很怕那个姓郑的?”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一句,以后哪天跟落魄山撇清关系了,谢姑娘还能留在浩然天下随便晃荡,招惹谁都可以,就是别去挑衅这位郑先生。”
谢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谁敢招惹?”
小陌沉声道:“白景,即便郑先生只是飞升境,你同样不可随意启衅。”
谢狗嫣然一笑,故作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后喊我梅就是了。”
不理睬这一双万年冤家的“打情骂俏”,陈平安突然说道:“我们绕路,换一处天幕大门,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点点头,谢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场子?记得先前那个道号“纯阳”的真人联手于玄,顺藤摸瓜,朝中土神洲落下一剑。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门讨要说法?没有隔夜仇?陈山主你这脾气,差得可以啊。
陈平安笑道:“还能做啥子?我这个小小元婴境练气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的陪祀圣贤之一,是个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听闻陈平安一行要由此进入中土,也没有说什么,就打开大门。年轻隐官抱拳致谢,小陌跟上,谢狗竟然拎起裙摆,施了个万福。老者只觉得别扭。那个貂帽少女脚步轻灵,觉得自己真是贤淑,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气!
走入大门后,三道璀璨剑光皆一线坠落,直冲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三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陈平安与小陌都是倒栽葱的俯冲姿势,唯独谢狗是双臂抱住那顶刚刚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风吹拂,头发就跟撑伞一般,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小陌问道:“公子,下边的陆氏大阵?”
陈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阵破阵,有人打人。”
谢狗咧嘴笑道:“陈山主陈山主,我觉得你越发对胃口嘞。”
陈平安调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谢姑娘可别见异思迁,教小陌伤心啊。”
谢狗挠挠脸:“小陌,你放心,肯定不会的,我发过誓,最少还要喜欢你一万年呢。”
小陌板着脸,置若罔闻。
约莫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谢狗骤然间加快速度,直接以双脚打破那座陆氏的层层大阵,空中响彻琉璃崩碎声。陈平安和小陌飘落在那座最高的陆氏禁地司天台之时,谢狗已经将原本就仅剩半座的司天台凿出个窟窿,整个人斜着钉入地面。貂帽少女晃了晃肩头,将双腿先后拔出地面,然后“哎哟喂”一声,一个后仰,倒地不起,双手抱住膝盖,扯开嗓子只喊疼,开始满地打滚起来。
陈平安面无表情,没来由想起早年游历壁画城途中的那场“碰瓷”,眼前谢狗,同样演技拙劣了点。一袭青色长袍,双手笼袖,站在半座司天台之上,俯瞰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陆氏家族。
黄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绿竹杖,以心声提醒白景别装了:“你能跟陆氏讨要几个医药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指向司天台附近戒备森严的一处,谢狗所有剑气都被其抵挡在外:“多半是那座芝兰署了。”
陆氏先祖,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
儒教历任太卜,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责,就是看管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经书。此外还有两部秘不示人的辅经: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台,经生熹平负责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经,初刻本就藏在阴阳家陆氏的这处芝兰署。凭借这部经书,“邹子谈天,陆氏说地”的陆氏,才得以衍生出作为重要分支的《地镜》一篇。又因为这篇地书,陆氏高人另辟蹊径,与邹子提出的五行相克学说走不同道路,以艮卦作为起始,人之命理如山连绵。潜藏在骊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陆尾,因此才得以帮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秘法,订立某个将陈平安作为坐标的一幅完整堪舆图,然后一小撮身份隐蔽的“陆氏观天者”和“天台司辰师”,就可以通过陈平安的山川路线和成长轨迹来观道。
陆氏司天台与芝兰署相辅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陆前辈今夜会不会露面?”
陈平安说道:“在自家地盘,来这边见两个旧友的胆气,总归还是有的吧。比起我,我们陆前辈肯定更不愿意见你。”
确实,上次大骊京城皇宫一场叙旧,陆尾在小陌手上可谓吃尽苦头——小陌一手剑术如一张雪白蛛网遍布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将遁地的陆尾揪出,掐住脖子,将其放回桌边。陆尾还被小陌一手割掉头颅,就那么放在桌上。
之后陈平安才有了抖搂一手雷局的机会,将陆尾魂魄困住。仙人被迫将心神凝为一粒,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光阴长卷,最终经受不住煎熬,彻底心神失守。陆尾原本一颗几近无瑕的道心轰然崩碎,原本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为玉璞。
小陌说道:“好像陆氏撤掉了几座攻伐阵法。”
陈平安笑道:“不然陆尾之流的阴阳家前辈,要与你们展开对攻吗?”
小陌会心一笑,也对,那个陆尾就是个纸糊的仙人,体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实在不堪一击。
从芝兰署内联袂走出五人,来到司天台之下停下脚步。这拨陆氏修士,相貌各异,气质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态,形若青鹤。他们站成一排,身高相差悬殊,高低不平如一道水纹。
居中一位,辈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现任陆氏家主陆神,道号古怪——天边。
其余四人中就有陆尾。这个陆尾的脖颈处,有一条不易察觉的青线。再次见到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剑客,陆尾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心有大恨!差点就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关押在那座别称“天牢”的雷局炼狱之内磨灭魂魄。
谢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纤尘不染,否则满身尘土,就显得更可怜了,不赔偿个百颗金精铜钱,休想打发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陆神抬头拱手,淡然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这位陆氏家主,只是随便抖了抖袖子,身边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银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爱徒。
陈平安笑道:“银鹿,你与陆道友,难得故友相逢,都不打声招呼?”
之前陆尾心神曾经来到一处没关门的府邸门口,里边有个席地而坐的家伙正在持笔写书,兢兢业业。正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他被年轻隐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为玉璞,这个“分身”就被陈平安关在屋内,按照约定,不写够一百万字,而且必须保证内容的质量,否则这辈子就别想“出门”了。故而这段时日,这个“银鹿”可谓绞尽脑汁,将家乡天下的见闻秘史逸事一一记录在册,好不容易才凑齐五十万字。由不得这个副城主每日长吁短叹,写书真是一桩难事。
银鹿有模有样打了个道门稽首:“陆道友,又见面了。”难得出来透口气,却是如履薄冰,如果银鹿没猜错,地上那拨练气士,就是浩然中土陆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陆尾只能是装聋作哑,总不能真与那蛮荒妖族礼尚往来吧。
陆尾出身陆氏宗房,作为大骊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陆翚则非陆氏宗房嫡传,只是陆翚与通过那串灵犀珠获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陆尾在骊珠洞天内押注大骊宋氏,秘密扶植了后来成为大骊中兴双璧的曹沆和袁瀣。正因为这一文一武成为后来一洲门户都会张贴的门神,陆尾得到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分红”,仙人境瓶颈出现了一丝松动迹象。若非走了一趟大骊京城,为陆绛当说客,不小心阴沟里翻船,仙人陆尾本该功德圆满,返回中土陆氏闭关寻求飞升境了。
陆尾当时在大骊皇宫,不管是心中积郁已久,还是别有图谋,都是与陈平安吐了些苦水的。按照这位仙人的说法,陆氏家族实在过于庞大,宗房跟几个旁支之间,以及宗房内部,纷争不断。不单纯是利益之争,更存在着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所以陆氏家族的祠堂议事结果,与离开祠堂后的各自行事,在雾里看的外人看来,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边的陆神神色自若,继续自顾自说道:“要与陈山主请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满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师之手?”
按照陆氏谱牒,像陆尾这样的老人,都得称陆沉一声叔祖。而陆尾被一枚极有可能是陆沉亲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点魂飞魄散,只能通过一盏祠堂续命灯重塑肉身,从头修行。
陈平安明知故问道:“某位祖师?陆氏族谱那么厚,我一个首次做客陆氏家族的外人,怎么知道陆家主是在说哪位?”
一个站在陆神身边的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她竟是直接笑出声。虽是一个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家主陆神。由此可见,阴阳家陆氏内部山头林立,各自为政,不是虚言。她确实是有资格不卖面子给陆神,因为陆氏有一条道脉,重要性半点不输观天者那一脉。这一脉负责辅佐酆都,保证世间人鬼殊途,幽明异路。所以这一脉的陆氏“土地官”,与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庙都是极有香火情的。而她刚好就是这一脉的祖师。
陆神两次主动言语,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那个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还故意添油加醋:“这都能忍,老王八吗?都说打人不打脸,被一个年轻晚辈如此欺辱,不得卷袖子狠狠干一架啊?”
谢狗又哎哟喂连连出声,才想起自己还身受重伤呢,她伸手揉着膝盖,打了个寒战,嚷着“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个相貌清癯的高个老者心中愤懑不已:什么时候我陆氏祖地落到如此地步?就是那文庙教主、祭酒来我陆氏做客,不一样需要处处恪守礼仪,该有的尊重,半点不缺!
陈平安挪步走到司天台边缘,轻轻跺脚,令半块青砖坠地,盯着那个陆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陆台,今天我肯定要去芝兰署逛一逛,与你们借走几本书才肯离开。”
上次陈平安提醒过陆尾,记得给中土陆氏捎句话:“以后别打大骊的主意。”还与陆尾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陆尾的出现,就等同于陆氏率先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则已经正式领剑。”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其实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听到一个外人提起陆台,几个老人都是神色不悦。
陆台这个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肖子孙,差点给整个家族带来一场灭顶之灾——整座司天台上空,出现了一口好似倒悬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当时聚在司天台的观天者,光是当场跌境者就有三个。而陆氏观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无法想象。如果不是天地异象之初,家主陆神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供奉在祠堂内的两件重宝,堪堪挡住了那口古井的下坠,恐怕绝对不许出现丝毫浑浊之气的芝兰署都会被殃及。
那个高瘦老者忍不住厉色训斥道:“竖子成名,好大胆,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谢狗一个蹦跳起身:“贼老儿,谁借你的胆,敢这么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这般大言不惭?!”
陆神一卷袖子在身前迅速画了个圆,空中出现了一面神光灿烂的八卦镜。一道雪白剑光瞬间砸中这面八卦镜,火光四溅,八卦镜逐渐出现一道裂纹,镜面龟裂声响越来越大。
芝兰署门口那边,有个慵懒青年从彩绘门神当中一步跨出,没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结果被谢狗手持一剑洞穿腹部,钉入大门,谢狗则被那个青年反手按住脑袋,转身按在门上。
少女咧嘴一笑,青年突然身形倒退,双指并拢掐诀,将身前出现的一团团绽放剑光压缩在一丈之内。若非其以秘法压制下剑光的威势,整座芝兰署就要报废了。
青年修士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原来这具法相已经被无数条无形剑气切成了碎片。他正是陆神的出窍阴神,亏得不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陆神问道:“陈山主,这是要开战?”
陈平安将那“银鹿”收回袖子,再与谢狗招呼一声:“走了。”
蹲在芝兰署墙头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声,化作剑光拔地而起,追随小陌一道离开。
那个胆战心惊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齿道:“奇耻大辱!”
而那个好像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奇耻大辱,不过如此。”
陆神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崩塌半数的司天台,神色凝重,轻轻叹息一声。
三人重返天幕途中,谢狗抱怨手都没焐热,太不过瘾。
小陌问道:“公子?”小陌发现身边公子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什么,分神而已。”
万年之前,那处山顶的篝火旁,光是陈平安一粒远游心神认识、猜出身份之“道士”,就有至圣先师,道祖,佛陀;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兰锜,那位鬼物,剑道魁首,巫祝,兵家初祖。陈清都,礼圣,白泽,三山九侯先生。
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子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件刚刚铸造成功的物品:“瞧瞧,等着吧,肯定有大用处的!”
一旁的青年修士伸出手,微笑道:“我看看。”
有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书生,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闭着眼睛,或点头或摇头。
一旁坐着那位巫祝,言语似歌似吟,与那位后来的至圣先师一起商讨音律。
小夫子,未来的礼圣,手持一截树枝,在地上圈画。
白泽蹲在一旁,单手托腮,看着小夫子的“落笔”。
一个少年模样的道士,腰悬一截葫芦藤,一只手掐指,不断变幻,一只手摊开掌心,仔细观看掌心纹路。
一个神色妩媚的女子,站在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身后,双臂叠放在男子的脑袋上,下巴朝那少年抬了抬,笑眯眯道:“别总是招惹他啊,这个闷葫芦,反而最小心眼,暴脾气哩。”
男人笑声爽朗:“怕他个卵,等我那门拳脚功夫大成,可以单手揍他。”
女子笑得枝招展,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蹦出两个字:“莽夫。”
壮硕男人唉了一声:“打一架?”
不承想他的道侣后退一步。男人刚抬起屁股,只得悻悻然作罢,小声埋怨道:“也不拦着我。”
她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打架输了又不丢脸。”
一个人坐得与所有人都隔得很远,云遮雾绕,身形模糊,不见面容,他横剑在膝,轻轻屈指一弹,然后微微歪着脑袋,竖耳倾听剑鸣。
有个笑容温和的年轻男子头别簪子,正在往篝火堆添加木柴。
一个姿容极其俊美的少年,躺在地上,跷起腿,他眼神明亮,怔怔看着天上。
一旁是个粗眉大眼的青年剑修,用后世眼光来看,只算相貌周正吧。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与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说道:“你这模样,难看了点,小心以后找不到道侣。”年轻男人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论相貌,得是我陈清都这样的,你不行。”
俊美少年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摸出一卷刻字的竹编道书,高高举起,仰头观看。
三位剑修观照、元乡、龙君,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以及初升,竟然聚在一起喝酒,看着关系不错。
龙君微笑道:“那个落宝滩的碧霄洞主在这里就好了,他酿造的酒水才好喝。”
托月山大祖忍住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少年道士:“别提了,无缘无故打了一架,没打过咱们这位,听说碧霄道友正在生闷气呢,撂了句狠话,让他等着。”
初升笑着打趣道:“能不打架就别打了嘛,学我们小夫子,讲点道理。”
有人突然问道:“你们说以后,很久以后……比如一千年,两三千年以后,是怎么个世道?”
那个几乎从不与人言语的剑道魁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陈清都眯眼而笑,双手抱住后脑勺,小声呢喃道:“都会很自由自在吧,能够上山修行的,保护那些不能修行的。”
未来的托月山大祖神采奕奕,突然挺起胸膛:“必须如此!”
那个身材魁梧的书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一个始终闭目的中年男子,睁眼微笑道:“当为汝说,如是我闻。”
听到这句话,片刻寂静之后,他们一同哄堂大笑。
这就是万年之前,曾经的人间大地,而他们即将为整个人间与天庭开战。
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的天幕大门,相互间并不相通,所以陈平安三人就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过宝瓶洲那道大门重返浩然。既然到了宝瓶洲上空,他们就不用着急赶路了,去往大骊处州,三人如拾级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云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感叹道:“小陌,你这般装束,照理说土气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样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应了一句诗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谢狗大摇大摆行走,学那巡山小水怪肩头一晃一晃:“黄帽青鞋绿竹杖,剑仙踏遍陇头云。”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乡随俗,谢狗学了不少习惯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谢狗好像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三千年来寻剑客,道树枯木又逢春。自从一见梅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陈平安笑问道:“开篇为何不是‘一万年来’?”
谢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看来吟诗作对这一行,谢姑娘是登堂入室了。”
谢狗双手负后,缓缓说道:“世事短如春梦,投簪下山阁,拾取水边钗,个中须着眼,诸君分明看,仔细认取自家身。”
陈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点遭不住了,说道:“小陌,你以后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白景的这句酸文,比打油诗好些。”走在中间的陈平安抬起双手,朝他们分别竖起大拇指:“你们俩,天造地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