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他妈的跟着你!”赤条条的李光头喊叫着快步走到林红前面,“老子要去见宋钢!”“你站住!”林红也喊叫了,“你没脸去见宋钢。”
“老子是没脸去见宋钢,”李光头听了这话伤心地站住了脚,然后回头指着林红骂道,“你这个婊子也没脸见宋钢。”
“我也没脸见他,”林红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仿佛同意李光头的话,“可他是我这个婊子的丈夫……”
李光头哭了:“他是我的兄弟……”
李光头哭着捶胸顿足地走上了大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林红从后面走上来时,他竟然害羞似的双手遮住了下身。林红同情他了,轻声说:
“你回去吧。”
李光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点点头。林红从他身旁走过后,听到他呜咽地说着:
“我会有报应的,你也会有报应的。”
林红点点头,抬手擦着眼泪说:“我肯定会有报应。”
这个夜晚秋风阵阵月光冷清,一个沿着铁路捡煤块的人,发现了死去的宋钢,他告诉了住在铁路旁边的两户人家。宋钢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列车轮子是从他腰上碾过去,衣服都没有碾破,可是他的身体断成两截了。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宋钢被两个住在铁路旁边的人用板车拉回到自己的家门口。这两个人是宋钢做搬运工时的工友,他们吃惊地认出了戴着口罩的宋钢,看到了石头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眼镜,他们商量了一下后,找来了一辆板车,将宋钢抬到了板车上,将宋钢的眼镜放进宋钢的衣服口袋里,又将宋钢的衣服盖在宋钢的身上。宋钢的身体很长,他躺进板车后脑袋都挂到外面了,两只脚仍然拖在地上。于是一个工友在前面拉着板车,另一个工友在后面抬着宋钢的双腿,走上了我们刘镇寂静的街道。满街的落叶在车轮里“沙沙”地响着,偶尔有几个行人在路边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谁也不说话,他们一前一后弯着腰,把宋钢送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两个工友放下板车后,将宋钢的身体拉下来一些,让宋钢的脑袋不再挂在板车外面,让宋钢的双腿弯曲下来,两只脚支撑住地面。然后两个工友轻轻敲了一会门,又轻声喊叫了一阵,他们无声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知道屋里没有林红。一个坐在了板车的把手上守护宋钢,另一个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去,这个人要去找李光头公司的人,他知道宋钢是李光头的兄弟,也听说过林红和李光头的绯闻。死去的宋钢已经回家了,可是进不了自己的家门,他仰脸躺在门外的板车上。坐在板车把手上的工友,茫然地看着秋风吹起的树叶不断飘落在宋钢的身上,有些树叶来自上面的树木,有些树叶来自地面,被风刮起后掉进了板车。守护宋钢的工友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才看见另一个工友带着刘副走来。
刘副站在板车前看了看宋钢,摇了摇头后,走到一旁给李光头打电话了。刘副打完电话后,走回到板车前,三个人无声地站在宋钢的家门口。差不多凌晨三点时候,他们看到林红从远处走来。林红出现在我们刘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她走过一盏路灯时浑身闪亮,随即走进黑暗里,接着又浑身闪亮地走在另一盏路灯下,随即又走进了黑暗里。她低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幽幽地走来,像是从生里走出来,走到了死,又从死里走出来,走到了生。
林红走到这三个人的跟前,她躲闪着他们的眼睛。她侧着身体从板车旁走过去,她在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板车里满身树叶的宋钢,屋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林红回头望了一眼宋钢后,忍不住在板车前俯下身去,捡去宋钢脸上的树叶。她看到的不是宋钢的脸,是宋钢的口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浑身哆嗦地摘下宋钢脸上的口罩,借着月光她看到了宋钢宁静的脸,她痛哭着,双手颤抖着摸索宋钢的脸。这张脸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幸福微笑,这张脸不久前在列车上还充满了憧憬,现在生命离去了,这张脸已经和深夜一样冰凉了。
五十
林红经历了一个无声的凌晨。宋钢被两个生前的工友抬到床上时,林红意识到他的身体断了,两个工友抬着宋钢的手脚走向床边时,宋钢的身体仿佛被折叠起来了,屁股擦着水泥地过去了,他身上的树叶在掉落下来。宋钢躺到床上以后,他的身体就从折叠变成了整齐地铺开,有几片树叶掉落在了床上。刘副和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走后,黎明前的刘镇寂静无声,林红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泪水长流地看着安静的宋钢和安静的树叶,她的脑海里时而模糊一片,时而清晰如新。模糊的时候就像黑夜一样黑暗寂寞,清晰的时候宋钢在说话、在微笑、在走路、在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她。这是两个人甜蜜的秘密,没有任何人可以渗透进来。现在二十年的共同岁月戛然而止了,此后的岁月没有共同了。林红觉得浑身发冷,觉得孤零零空洞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宋钢。为此她痛恨自己,她想尖声喊叫,可是她没有喊叫,她无声地揪下了自己一把头发,捏在手里使劲拉扯,她的头发划破了她的手指,让她的两手鲜血淋淋。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已经永远宁静的宋钢,嘴里一声声地说:
“你为什么要走?”
然后她心里涌上了很多委屈,她想到宋钢走后自己孤立无援,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到的种种委屈,不由哭诉起来:
“我还有很多委屈没有告诉你,你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林红收到了宋钢自杀前寄出的信。宋钢的信写了有六张纸,每一行字都是感人肺腑。宋钢告诉林红,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很幸福,他感谢林红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说自从他的肺坏了以后,他就想着要和林红分手了。可是林红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和他分开。他说就凭这句话,他也死而无憾。他请求林红原谅他的自杀,不要为他难过,他说和林红共同生活二十年,胜过和别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生,他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宋钢还充满歉意地告诉林红,一年多前他不辞而别,就是想挣到足够的钱,让林红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惜他没有挣钱的本领,只带回来了三万元,就压在枕头下面。宋钢希望林红没有自己这个负担以后,可以好好生活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好好生活。宋钢最后说,他不恨李光头,更不恨林红,而且也不恨自己,他只是先走一步,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时刻眺望林红,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那时候他们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林红把宋钢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也哭了一遍又一遍,把信纸全都哭湿了。然后林红哭泣着起身,脱下宋钢的衣服,给他擦洗身体时,注意到了他胸口的红肿。她惊慌的手捏着毛巾,从宋钢胸口的红肿擦到腋下已经化脓的伤口时,她浑身颤抖了。她擦干眼泪将宋钢的伤口看了又看,不一会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次擦干眼泪,再次仔细看起了宋钢的伤口,随即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不知道这两道伤口如何而来,不知道宋钢漂泊在外时发生了什么。她手里拿着毛巾呆呆地站立很久。她流泪,她摇头,她疑惑,她迷惘,她不知道。直到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宋钢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三万元,那一刻她差点昏厥过去,双腿一软跪在了床边。看着散落在床上的钞票,她终于知道了,她把床上的钱一张张拿在颤抖的手里叠起来,她从宋钢胸前的红肿和腋下的伤口里知道了,这里面的每一张都浸透了宋钢的血汗。
五天以后,宋钢的遗体火化时,我们刘镇的群众再次见到林红,看到她的眼睛像电灯泡似的又红又肿。这时的林红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当宋钢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时,她没有像群众想象的那样失声痛哭,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在心里对化成灰烬的宋钢说:
“无论我做过什么,我一生爱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李光头也收到了宋钢的信,李光头也读得眼泪汪汪。宋钢在信里回顾了两个人悲惨的童年,两个人的相依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乡下以后,如何长途跋涉进城来看望李光头;提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回到刘镇参加工作时,李光头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给他配钥匙;提到了两个人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喜悦;然后提到了林红,这时候宋钢的语调变得愉快了,林红没有爱上李光头,林红爱上了他,宋钢差不多是骄傲地这样写。宋钢告诉李光头,他为李光头的每一次成功暗暗高兴,他说妈妈临死前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李光头,他现在很高兴,见到妈妈的时候没有任何顾虑了,他会告诉她,李光头如何了不起。写到这里宋钢又感伤起来,他说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没有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希望那么多年过去后爸爸的模样没有变化,他在阴间遇到爸爸时可以一眼认出来。信的最后一页,宋钢嘱咐李光头为了他们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给林红一个好好的安排。宋钢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是: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