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13)
方大曾的作品像是30年代留下的一份遗嘱,一份留给以后所有时代的遗嘱。这些精美的画面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了旧式的火车,早已消失了的码头和工厂,布满缆绳的帆船,荒凉的土地,旧时代的战场和兵器,还有旧时代的生活和风尚。然而那些在一瞬间被固定到画面中的身影、面容和眼神,却有着持之以恒的生机勃勃。他们神色中的欢乐、麻木、安详和激动,他们身影中的艰辛、疲惫、匆忙和悠然自得,都像他们的面容一样为我们所熟悉,都像今天人们的神色和身影。这些30年代的形象和今天的形象有着奇妙的一致,仿佛他们已经从半个多世纪前的120底片里脱颖而出,从他们陈旧的服装和陈旧的城市里脱颖而出,成为了今天的人们。这些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时代里留下自己瞬间形象的人,在今天可能大多已经辞世而去,就像那些已经消失了的街道和房屋,那些消失了的车站和码头。当一切消失之后,方大曾的作品告诉我们,有一点始终不会消失,这就是人的神色和身影,它们正在世代相传。
直到现在,方澄敏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哥哥已经死去的事实,她内心深处始终隐藏着一个幻想:有一天她的哥哥就像当年突然消失那样,会突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摄影家》杂志所编辑的方大曾专辑里,第一幅照片就是白发苍苍的方澄敏手里拿着一幅方大曾的自拍像——年轻的方大曾坐在马上,既像是出发也像是归来。照片中的方澄敏站在门口,她期待着方大曾归来的眼神,与其说是一个妹妹的眼神,不如说是一个祖母的眼神了。两幅画面重叠到一起,使遥远的过去和活生生的现在有了可靠的连接,或者说使消失的过去逐渐地成为了今天的存在。这似乎是人们的记忆存在的理由,过去时代的人和事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一直影响着后来者的思维和生活。这样的经历不只是存在于方大曾和方澄敏兄妹之间。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是遭受了命运背叛的人,还是深得命运青睐的人,他们都会时刻感受着那些消失了的过去所带来的冲击。
汤姆·福特是另一个例子,这是一位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的时装设计师,他是一个迅速成功者的典型,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使一个已经衰落了的服装品牌——古奇,重获辉煌。汤姆·福特显然是另外一种形象,与方大曾将自己的才华和30年代一起消失的命运绝然不同,汤姆·福特代表了90年代的时尚、财富、荣耀和任性,他属于那类向自己所处时代支取了一切的幸运儿,他年纪轻轻就应有尽有,于是对他来说幸福反而微不足道,他认为只要躺在家中的床上,让爱犬陪着看看电视就是真正的幸福。而历经磨难来到了生命尾声的方澄敏,真正的幸福就是能够看到哥哥的作品获得出版的机会。只有这样,方澄敏才会感受到半个多世纪前消失的方大曾归来了。
汤姆·福特也用同样的方式去获得过去的归来,虽然他的情感和方澄敏的情感犹如天壤之别,不过他确实也这样做了。他在接受《elle》杂志记者访问时,说美国妇女很性感,可是很少有令人心动的姿色,他认为原因是她们的穿着总是过于规矩和正式。汤姆·福特接着说:“而在巴黎、罗马或马德里,只需看一个面容一般的妇女在颈部系一条简简单单的丝巾,就能从中看出她的祖先曾穿着边袖口和曳地长裙。”
让一个在今天大街上行走的妇女,以脖子上的一条简单的丝巾描绘出她们已经消失了的祖先,以及那个充满了边袖口和曳地长裙的时代。汤姆·福特表达了他职业的才华,他将自己对服装的理解,轻松地融入到了对人的理解和对历史的理解之中。与此同时,他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记忆出发时的方式,如何从某一点走向不可预测的广阔,就像一叶知秋那样。汤姆·福特的方式也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方式。《追忆似水年华》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可以预测秋天的树叶。这个名字给普鲁斯特带来了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这些形象又勾起了无边的往事。于是,一位女士的经历和一个家族的经历,在这个名字里层层叠叠和色彩斑斓地生长出来。那个著名的有关小玛德兰点心的篇章也是同样如此,对一块点心的品尝,会勾起很多散漫的记忆。普鲁斯特在他那部漫长的小说里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段落,这些段落足以说明他是如何从此刻抵达以往的经历,其实这也是人们共同的习惯。在其中的一个段落里,普鲁斯特写道:“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通过供暖装置发出的哼声才能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
马勒为女低音和乐队所作的声乐套曲《追悼亡儿之歌》,其追寻消失往事时的目光,显然不是汤姆·福特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目光,也不是他自己在《大地之歌》中寻找过去时代和遥远国度时的目光,马勒在这里的目光更像是伫立在门口的方澄敏的目光,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失去了哥哥的妹妹时常会神色一致。这是因为失去亲人的感受和寻找往事的感受截然不同,前者失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后者想得到的只是一个形象。事实上,这一组哀婉动人的声乐套曲,来自一个德国诗人和一个奥地利作曲家的完美结合。首先是德国诗人吕克特的不幸经历,他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悲伤和痛苦使他写下了100多首哀歌。然后是马勒的不幸,他在吕克特的诗作里读到了自己的旋律,于是他就将其中的5首谱写成曲,可是作品完成后不久,他的幼女就夭折了。悲哀的马勒将其不幸视为自己的责任,因为事先他写下了《孩子之死》的歌曲。吕克特的哀悼成为了马勒的预悼,不同的写作使诗歌和音乐结合成声乐,同样的不幸使两个不同的人在这部声乐套曲完成之后,成为了同一个人。
只要读一下这组套曲的5首歌名,就不难感受到里面挣扎着哀婉的力量。《太阳再次升起在东方》、《现在我看清了火焰为什么这样黯淡》、《当你亲爱的母亲进门来时》、《我总以为他们出远门去了》、《风雨飘摇的时候,我不该送孩子出门去》。是不是因为悲伤蒙住了眼睛,才能够看清火焰的黯淡?而当太阳再次升起在东方的时候,当亲爱的母亲进门来的时候,亡儿又在何处?尤其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我不该送孩子出门去》,孩子生前的一次十分平常的风雨中出门,都会成为父亲一生的愧疚。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一旦消失之后,总是这样使人倍感珍贵。马勒和吕克特的哀歌与其说是在抒发自己的悲伤,不如说是为了与死去的孩子继续相遇。有时候艺术作品和记忆一样,它们都可以使消失了的往事重新成为切实可信的存在。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们为什么如此迷恋往事的原因,因为消失的一切都会获得归来的权利。在文学和音乐的叙述里,在绘画和摄影的镜框里,在生活的回忆和梦境的闪现里,它们随时都会突然回来。于是艺术家们,尤其是诗人热衷于到消失的世界里去寻找题材,然后在吟唱中让它们归来。贺拉斯写道:
阿伽门农之前的英雄何止百千,
谁曾得到你们一掬同情之泪,
他们已深深埋进历史的长夜。
再来读一读《亚美利加洲的爱》,聂鲁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在礼服和假发来到这里之前,
只有大河,滔滔滚滚的大河;
只有山岭,其突兀的起伏之中,
飞鹰或积雪仿佛一动不动;
只有湿气和密林,尚未有名字的
雷鸣,以及星空下的邦巴斯草原。
从古老的欧洲到不久前的美洲,贺拉斯和聂鲁达表达了人们源远流长的习惯——对传说和记忆的留恋。贺拉斯寻找的是消失在传说中的英雄,这比从现实中的消失更加令人不安,因为他们连一掬同情之泪都无法得到,只能埋进历史深深的长夜。聂鲁达寻找的是记忆,是关于美洲大陆的原始的记忆。在身穿礼服和头戴假发的欧洲人来到美洲之前,美洲大陆曾经是那样的生机勃勃,是自然和野性的生机勃勃。聂鲁达说人就是大地,人就是颤动的泥浆和奇布却的石头,人就是加勒比的歌和阿劳加的硅土。而且,就是在武器的把柄上,都铭刻着大地的缩影。
人们追忆失去的亲友,回想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或者回首自己的往事,寻找消失了的过去,还有沉浸到历史和传说之中,去发现今天的存在和今天的意义。我感到不幸的理由总是多于欢乐的理由,就像眼泪比笑声更容易刻骨铭心,流血比流汗更令人难忘。于是历史和人生为我们总结出了两种态度,在如何对待消失的过去时,自古以来就是两种态度。一种是历史的态度,像荷马所说:“神祇编织不幸,是为了让后代不缺少吟唱的题材。”另一种是个人的人生态度,像马提亚尔所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荷马的态度和马提亚尔的态度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们之所以要找回消失了的过去,并不是为了再一次去承受,而是为了品尝。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