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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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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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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十八节

和平年代的第一场大雪遮盖了死人的尸骨,饥饿的野鸽子在雪地上蹒跚,它们不愉快的叫声,宛如寡妇们含义模糊的抽泣。雪后的早晨,天空好像一块透明的冰。东方红,太阳升,天地间便展开了万丈金琉璃。雪遮掩大地,人走出房屋,喷吐着粉红色的雾,踩着洁白的雪,牵着牛羊,背着货物,沿着村东的茫茫原野,往南走,翻过盛产螃蟹和蛤蚌的墨水河,到那片方圆约有五十亩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去赶高密东北乡奇妙的“雪集”——雪上的集市、雪中的交易、雪的祭祀和庆典。

这是一个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的仪式。在“雪集”上,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摸,但是你不能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高密东北乡劫后余生的人们——多半是妇女和儿童,都换上了过年的衣裳,踩着雪向高地前进。冰冷的雪味针尖一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雪味侵入,我认为其实是怕话语溢出。茫茫雪原上一片“嘎吱”声,人遵守不说话的规则,但牲畜们随便叫唤。羊咩咩,牛哞哞,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老马残骡咴咴。疯狗们用硬邦邦的爪子敲打着死尸,像狼一样望日狂吠。村中唯一的一条没疯的盲狗跟随着它的主人门圣武老道士在雪中羞羞答答地行走。高地上有一座青砖垒成的塔,塔前有三间草屋,草屋的主人就是门圣武。他已经一百二十岁了,练了“辟谷”的神功,据说已经十年没吃粮食了,据说他像树上的蝉一样,依靠着露水生存。

门老道在村民们心目中,是个半人半仙的高士。他行踪诡秘,步履轻捷,头秃得像灯泡,白胡子茂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嘴唇像小骡驹的嘴唇,牙齿闪烁着珍珠的光芒。他红鼻子红脸,白眉毛像鸟翅一样长。他每年进村一次,冬至节那天。他担负着一项特殊的任务,为一年一度的“雪集”——准确说应叫“雪节”选择一位“雪公子”。“雪公子”在“雪集”上要履行一项神圣职责,并能得到物质性的酬劳,所以,村里人都巴望着自家的孩子入选。

今年的“雪公子”是我——上官金童。门老道跑遍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最终选定了我,这说明我非同一般。为此母亲流出了兴奋的眼泪。我偶尔上街,女人们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我。“‘雪公子’,‘雪公子’,什么时候下雪呀?”她们甜蜜地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什么时候下雪?”“‘雪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噢,天机不可泄露呀!”

大家都盼着下雪,最盼着下雪的当然是我。前天傍晚,天上彤云密布,昨天下午开始降雪,开始是小雪,后来是大雪,鹅毛大雪,绒球大雪。一团团的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因为下雪,天黑得格外早。沼泽地里,狐狸鸣叫,大街小巷里,冤魂游荡,哭叫连天。沉甸甸的雪,一团团砸在窗户纸上。白色的野兽,蹲在窗台上,用粗大的尾巴,敲打着窗棂。这一夜我激动不安,看到了许多难辨真假的奇景。说出来就感到平淡,索性就闭嘴不说。

天刚麻麻亮,母亲就烧水为我洗脸、洗手。给我洗手时母亲说好好洗洗这个小狗爪子。她还用剪刀仔细修剪了我的指甲。最后,在我额头正中,按上她一个红指印,好像一个商标。母亲开大门,发现门老道已在门外守候。他送来一件白色的袍子,一顶白色的帽子。袍子和帽子都用白绸子制成,光滑明亮,摸上去令指头肚儿愉快。他还送我一柄白色的拂尘,用白马的尾巴制成。他亲手把我装扮起来,让我在院子里踏着雪走了几步。

“善哉!”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雪公子’。”

我洋洋得意,母亲和大姐也欢喜。沙枣崇拜地仰望着我。八姐的微笑最美丽,好像苦菜儿香。司马粮冷冷地笑着。

两个男人用一个左侧描龙、右侧绘凤的抬斗抬着我。走在前边的,是职业轿夫王太平;跟在后边的,是王太平的哥哥王公平,他也是职业轿夫。这兄弟二人,讲话都有些口吃。前几年为了逃避兵役,王太平自己剁掉了食指;王公平用巴豆涂抹睾丸,伪装小肠疝气。他们的骗局被揭穿,村主任杜宝船,用步枪指着他们,给他们指出两条路:一条是就地枪决;一条是出常备夫,上火线,抬担架,背伤兵,运弹药。他们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们的爹,修建教堂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跌瘸腿的泥瓦匠王大海,帮他们选择了第二条道路。专业轿夫抬担架,抬得稳,走得快,得到好评,兄弟二人都立了功。常备夫复员时,担架团团长陆千里给他们写了亲笔信,证明他们的功绩。同他们一起出夫的杜宝船的弟弟杜金船,突发急病死了。兄弟二人从一千五百里外,把杜金船的尸首抬回来。一路上受尽了千辛万苦,抬到杜宝船家。兄弟俩口吃说不清楚,每人挨了杜宝船两个耳光。杜宝船说他们谋害了杜金船。兄弟二人拿出立功证明和团长的信。杜宝船夺过信和证明,哧,哧,哧,全给撕成条条,然后抬手一扬,说:“逃兵永远是逃兵。”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他们久经磨炼的肩膀像铁一样坚硬,他们的腿脚训练有素。坐在他们的抬斗里,好像坐在顺流直下的轻舟上,雪的原野,翻滚着光的波浪。狗的叫声,带着青铜的声音。

墨水河上,也有一座石桥,桥桩是松木的,是木头支撑的石桥。桥上,站着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长缨,她留着二刀毛,头上别一个塑料蝴蝶发卡,翻唇,露着紫红的牙床。她有一张橘子皮一样毛孔粗大的大红脸,下巴上长着胡子。她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被坦克轧成了肉饼。小桥摇摇晃晃,桥面的条石咯噔咯噔响。我过了石桥,回头看到,雪原上留下了一行行的脚印。还有那么多的人吃力地往这边走。我看到了母亲和大姐,还有我们家的孩子,还有我的羊。母亲忘没忘给它戴上奶罩呢?如果忘了,它就要吃苦了,积雪没人膝,它的奶头一定要锳着雪走了,从我家到高地,近十里路程,它如何受得了呢?

轿夫兄弟抬着我爬上高地,早到的人们,都用抖擞的目光欢迎我。男人、女人、孩子,都紧紧地闭着嘴,能说话硬不说话。大人脸上的神情是庄严,孩子们脸上的神情是恶作剧。

在门圣武老道引导下,轿夫兄弟把我抬到高地中央一个四方形的、用土坯垒成的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两条长板凳,板凳前放着一个香炉,炉里插着三炷香。他们把抬斗放在板凳上,让我悬空而坐。无声的寒冷像黑猫一样咬我的脚趾,像白猫一样咬我的耳朵。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像蚯蚓的鸣叫,一截截弯曲的香灰折落在香炉中,发出房屋被烧塌时的轰鸣。香烟的味道像毛毛虫一样从左边鼻孔爬进去,从右边的鼻孔爬出来。平台下有一个青铜的化纸炉,门老道在化纸炉里烧化了一摞纸钱。火焰像金蝴蝶,拍打着沾着金粉末的翅膀;纸灰像黑蝴蝶,轻飘飘地飞起来,飞累了便落在白雪上,很快便死了。门老道跪拜了“雪公子”的圣坛,便用目光命令王氏兄弟,让他们把我抬起来。门老道交给我一根木棍,棍上缠着金纸。棍头上,套着一个锡箔碾成的碗儿,这是“雪公子”的权杖。我挥动这根脆弱的木棍,顷刻间就会大雪飞扬吗?选定我做“雪公子”后,门老道便告诉过我,“雪集”的创始人,是他的师父陈老道。陈老道受太上老君的嘱托创始“雪集”,功德圆满,已羽化成仙。成了仙后,住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上,吃松子,喝泉水,从松树飞到柏树,从柏树飞进山洞。门老道详细向我讲解过“雪公子”的任务。第一步坐坛受祭——刚刚结束,第二步巡视雪集,正在进行中。

这是“雪公子”最神气的时刻,十几个穿黑红号衣的男人,手里什么也没拿,但却摆出举着喇叭、唢呐、大号、铜锣的样子。咕嘟着腮帮子,仿佛在卖力地吹奏。那敲大锣的,左臂举得与肩膀同高,右手表现成紧攥锣槌状,每走三步就敲一下,好像真有锣声咣咣,并嗡嗡地传向远方。王氏兄弟双腿像弹簧,颤颤悠悠。“雪集”上的百姓,都暂停无声交易,直腰、瞪眼、垂手而立,看“雪公子”游行。那些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被白雪映衬得颜色浓重,红得如重枣,黑得如煤球,黄得似蜂蜡,绿得如韭菜。我把手中的权杖,对着人群挥舞。人群顿时骚乱不安,下垂的手都挥动起来,嘴巴张开作呐喊状,但谁也不敢、也不愿喊出声来。门老道交给我的神圣职责之一就是,有胆敢出声者,就用权杖头上的锡碗儿,罩住他或是她的嘴巴,然后往外一拔,就能把那人的舌头拔出来。

在做着无声呐喊的人群里,我发现了母亲、大姐和八姐。还有沙枣、司马粮之流。我的羊不但戴上了乳罩,而且还戴上了口罩。口罩用一块白布缝成,呈圆锥状,套住了它的嘴巴,有一根白带子,套到它的耳朵后边。“雪公子”家不但人遵守不出声的规定,连羊也不例外。我对着亲人挥动权杖,她们举起胳膊,向我致意。鬼精灵司马粮,把双手拢成筒状,放在两只眼睛上,模仿着望远镜望我。沙枣脸色鲜艳,像深海里的一条鱼。

“雪集”上的货物形形色色,各类货物分开,形成自己的市。我在无声仪仗队的引领下,进入了草鞋市。这里全是卖草鞋的,用捶软的蒲草编成的鞋,高密东北乡人全靠这草鞋过冬天。五个儿子被打死四个,剩下一个被罚了劳役的胡天贵,拄着一根柳木棍子,下巴上结着冰,头上包着一块白布,身上披着一条破麻袋,弯着腰,伸出两根黑色的指头,跟村里编草鞋的巧手匠人裘黄伞讲价钱,裘伸出三根指头,把胡天贵的两根手指压下去。胡天贵执拗地把两根手指翻上来,裘又把三根手指翻上来,翻来覆去三五次,裘抽回手,做出一个无奈的痛苦表情,从拴成一串的草鞋里,解下一双颜色发绿,用蒲草的顶梢部位编成的劣质草鞋。胡天贵的嘴开合着,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愤怒。他拍胸脯,指天,点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什么意思都有。他用棍子拨拉着草鞋堆,选定了一双颜色蜡黄,帮底厚实,用蒲草根部编成的优质草鞋。裘黄伞拨开胡天贵的柳木棍子,伸出四个指头,坚定不移地举在胡天贵面前。胡天贵又是指天,又是点地,让身上那件破麻袋晃晃荡荡。他自己弯腰解下选中的草鞋,捏了捏,腿一挪,脚上那双底帮分家的破胶皮鞋便留在他的脚前。他拄着棍子,哆哆嗦嗦的黑脚钻到了草鞋里。然后他从裤子的补丁里摸出张揉皱的纸票,扔在裘黄伞面前。裘黄伞满面怒容,无声地骂着,跺了跺脚,但最终还是把那破纸票捡起来,伸展开,捏着一个角,晃动着,给周围的人看。周围的人有的同情地摇头,有的糊糊涂涂地嬉笑。胡天贵拄着棍子,一步挪一寸,噔噔地往前走,他的双腿,像木棍一样僵直。我对嘴巴与手指一样灵巧的裘黄伞没有丝毫好感,我私心里盼望着他能被愤怒冲昏头脑,脱口说出一句话,然后我就可以使用我的短暂的权威,用权杖把他那条长长的舌头拔出来。他绝顶聪明,好像洞察了我的内心。他把那张粉红的纸票塞到一双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挂在扁担上的草鞋里。他摘下那双草鞋,我看到鞋旮旯里塞满了绿绿的零钱。他用手逐一地指点着他周围那些正用巴结的目光望着我的草鞋匠,又指指草鞋里的零钱,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那双草鞋扔过来。草鞋打着我的肚子,弹落到我的脚边。几张纸票跳出来,纸票上有几群肥胖的绵羊,呆呆地立着,好像等待着被剪毛,或是被宰杀。再往前走,又有几双盛着零钱的草鞋扔上来。

饭市里,赵六的未亡人方梅,正用一个平底锅,紧张地煎着包子。她的儿子和女儿,围着一条被子,坐在一张麦秸草编成的席子上。四只小眼骨碌碌地转动。她的炉前,摆着几张破桌子,六个卖苇席的大汉子,蹲在桌边,就着大蒜瓣儿,“咔嚓咔嚓”地吃包子。包子两面煎成金黄色的嘎渣儿。滚烫,咬一口便冒出一股红色的油,烫得那些人满嘴里吸溜吸溜响。旁边的炉包主儿、烧饼主儿,守着摊子,没有食客,便寂寞地敲打锅沿,并把嫉妒的目光,投到赵寡妇的摊子前。

我的抬斗路过,赵寡妇将一张纸票贴在一个包子上,瞄了瞄我的脸,轻松地掷过来。我急忙低头,那包子便打在了王公平的胸脯上。寡妇满脸歉意,用一块油布揩着手。她的灰白的脸上,有两个深陷的眼窝,眼窝周围,镶着紫色的眼圈。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从卖活鸡的摊子上,斜刺里走过来,母鸡惊恐地鸣叫着,卖鸡的老太太对着他频频点头。他走路的姿势奇特,硬棍一样,身体有节奏地往上耸,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生根。他是“活难教”的门徒张天赐,人送外号“天老爷”。他从事着一种古怪的行业:引领死人还乡。他有邪法子,能让死人行走。高密东北乡人客死他乡,就请他去领回来。外地人有死在高密东北乡的,也请他送回去。一个能让死人乖乖行走,越过千山万水的人,谁人敢不敬畏?他身上永远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气味,最凶猛的狗见了他,也要把狂妄的尾巴夹在腿间,灰溜溜地逃跑。他坐在寡妇锅前的板凳上,伸出了两根手指。寡妇与他打手势,很快弄明白他要吃两炉五十个,而不是吃两个或是二十个。寡妇匆忙地为他准备包子,因为这个大肚子食客的到来,她的脸上焕发了光彩,而她旁边的摊主儿,眼睛里放出了绿光。我企盼着他们开口,但嫉妒也难以撬开他们的嘴。

张天赐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寡妇操作。他的双手平静地顺在膝盖上,腰里悬下来一个黑色的布袋。布袋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深秋里他揽了一起大活儿,把一个客死在高密东北乡艾丘村的贩卖扑灰年画的关东商人吆回去。关东商人的儿子跟他谈了价钱,给他留了地址,便先头回去,准备迎接。此一路翻山越岭,大家都估摸着张天赐回不来了。但是他回来了,看样子刚刚回来。那黑布袋里装的是钱吧?他脚蹬着一双破烂不堪的麻耳草鞋,露出了他的像小地瓜一样肥大肿胀的脚趾,还有他的像牛拐骨那么大的踝关节。

磕头虫的妹妹斜眼抱着一棵雪白的大白菜,从抬斗一侧路过。她那风情万种的黑眼睛斜瞟着我。她揽住大白菜的手冻得通红。她路过赵寡妇的锅前时,赵寡妇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连这样的杀夫之仇也未能让赵寡妇违背“雪集”不说话的契约。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烧沸了的血液在加速循环。愤怒不误做生意,这就是赵寡妇的长处。她把一炉热气腾腾的包子铲到一个白色的大瓷盘里,端到张天赐面前。张天赐伸出手。赵寡妇有些茫然。但她马上就明白。她用油腻的巴掌拍着额头,表示对自己疏漏的谴责。她从一个罐子里,精选了两头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张天赐手里,并用一只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作为特别的奉献,放在张天赐面前。卖苇席的男人们不满地看看她,用青色的目光批评着她巴结张天赐的态度。张天赐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地剥着大蒜,等待着包子的冷却。他耐心地把白净的蒜瓣儿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饭桌上,摆成一个单列纵队。他还不时地调整某两瓣大小相仿的蒜瓣的位置,一直把它们调整到尽量合理的程度。后来,当我乘坐的抬斗转到白菜市上时,我远远地看到,奇人张天赐开始吃包子了。他吃包子的速度快得惊人,与其说是吃,不如说他在往一个大口坛子里装。

……

我巡视“雪集”的任务完成了。无声的乐队把我引导到塔前。王氏兄弟落下抬斗,把我架出来。我感到双腿酸麻,脚疼得不敢沾地。抬斗里有十几双草鞋,还有一些肮脏的纸票,这些奉献给“雪公子”的钱财,都归我所有,是我扮演“雪公子”的酬劳。

现在回想起来,“雪集”其实是女人的节日,雪像被子遮盖大地,让大地滋润,孕育生机,雪是生育之水,是冬天的象征更是春天的信息,雪来了,生机蓬勃的春天就跨上了骏马奔驰了。

塔下有一间小小的静室,静室里没供奉任何神仙,其实供奉的就是室外的塔。静室里烧着气味淡雅的线香。香炉前有一个大木盆,盆里是满盈的、没污染的白雪。盆后有一个方凳,这是“雪公子”的座位。我坐上去,马上就想起了“雪公子”的最后一项最令我激动的职责了。门老道掀起那道把静室与外边朦胧地隔开的白纱门帘,走进来。他用一块白绸子,蒙住了我的脸。遵照他事先的嘱咐,我知道在履行职责的时候不能掀开这块白绸。我听到,他轻手轻脚走出去了。静室内只余下我的呼吸声、心跳声和线香燃烧的声音,室外,人们踩雪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地传来。

一个轻俏的女人走进来了。透过脸上的白绸,我模糊地看到她的身影长大。她身上有一股燃烧猪鬃的味道。这不太可能是大栏村的女人,极有可能是沙梁子村的女人,那个村里,有一家制作毛刷子的手工业作坊。不管是哪里来的女人,“雪公子”都应该一视同仁。我立即把双手插到面前的雪盆里,让圣洁的雪洗去我手上的污秽。然后我把手举起来,往前伸去。按照规矩,那些祈求来年生子的女人,那些祈求奶水旺盛、乳房健康的女人应该撩起衣襟,用她们的乳房来迎合“雪公子”的双手。果然,两团温暖的、柔软的肉,触在了我冰凉的手里。我感到一阵眩晕,幸福的暖流通过我的双手,迅速传遍我全身。我听到面前的女人发出无法遏止的喘息声。那两只乳房像热鸽子在我手里稍作停留便飞走了。

第一对乳房还没摸够就飞走了,我有些失望,更充满希望,把手伸进雪里,让它们恢复干净和圣洁。我有些焦灼地等待着第二对乳房。第二对乳房迎上来了,这次可不能让你们轻易飞走。我用僵硬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们。它们小巧玲珑,说软不软说硬也不硬,像刚出笼的小馒头,我看不到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很白,很光滑。它们的头儿很小,像两颗小蘑菇。我抓着它们,心里默念着最美好的祝愿。捏一下,祝你一胎生三个胖孩子。捏两下,祝你的奶水旺盛像喷泉。捏三下,祝你的奶汁味道甜美如甘露。她低声地呻吟着,猛地挣脱了。我怅然若失,情绪受到沉重打击。心里感到羞愧难当。为了惩罚自己,我把双手深深地插到雪里,我的手指触到了光滑的盆底,直到双手和半截胳膊麻木了,失去知觉了,我才把它们抽出来。“雪公子”举着纯洁的双手,为高密东北乡的女人祝福。我的情绪沮丧,两只晃晃荡荡的袋状乳房碰到我的手。我摸了它们,它们像不驯服的母鸡一样咯咯地叫着,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疙瘩。我用手指夹了一下那两只疲倦的大奶头,便缩回了手。这个女人嘴巴里呼出的铁锈味喷到我蒙着面纱的脸上。“雪公子”一视同仁,祝你实现愿望,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想要多少奶汁,就有多少奶汁。你的乳房可以永远健康,但想恢复青春,“雪公子”却无能为力。

第四对乳房像性情暴戾的鹌鹑,羽毛黄褐,嘴巴坚硬,脖子粗短有力。它们坚硬的喙连连啄击着我的掌心。

第五对乳房里,好像藏着两窝马蜂,我的手一摸上去,那里边就响起嗡嗡嘤嘤之声,因为马蜂的冲撞,乳房的表面变得灼热滚烫,我的手麻酥酥的,把很多美好的祝愿献给它们。

那天我抚摸了大概有一百二十对乳房,若干的关于乳房的感觉和印象层层叠叠,像一本书,可以一页页翻阅。但这些清晰的印象最后都被一只独角兽给搅乱了。这家伙像一只犀牛,乱拱乱戳,在我的记忆库里搞了一次地震,也像一头野牛,冲进了菜园子。

当时,我伸出因为肿胀感觉变得迟钝的双手,完全是为了履行“雪公子”的职责而等待下一对。乳房没来,我就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哧哧的笑声。红脸膛、红嘴唇、黑豆眼……独乳老金,这个年轻风流的女人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左手摸到了她肥大的右乳,右手却摸了个空,于是我确凿地知道独乳老金来了。这个开香油铺的风流女寡妇险些在斗争会上被枪毙,后来,她嫁给了村里最穷的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叫子独眼方金,变成了赤贫农的妻子。她丈夫一只眼,她一只乳,真是天生的一对。老金其实不老,关于她的独特的性爱方式,在村里的男人口里流传,我似懂非懂地听到过多次。我左手握着她,她抬起左手,把我的右手也引导过去。我双手捧着她的格外发达的独乳,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她指挥着我的手摸遍了她乳房的每一寸皮肤。它是一座孤独的山峰,横生在她右胸上。上半部是舒缓的山坡,下半部是略微下垂的半球体。它是我摸过的乳房里温度最高的,像生痘的公鸡一样,灼热,哧哧地冒火星。它是那么滑溜,如果不是灼热它会更滑溜。在下垂的半球体的顶端,先是有一块倒扣酒盅状的突出,突出部的突出就是那微微上翘的乳头了。它时而硬时而软,像一颗橡皮子弹,几滴凉凉的汁液沾在我的手上。我突然想起村里那个去遥远的南方贩卖过丝绸的小个子石宾在草鞋窨子里说过的话,他说老金是个浪得像木瓜,一动就流白水的女人。木瓜像老金的乳房吗?我至今未见过木瓜,我凭感觉知道木瓜太丑陋又太魅人了。“雪公子”履行的神圣职责渐渐被金独乳引入歧途。我的手像海绵,汲取着她独乳上的温暖,而她仿佛也在我的抚摸下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她像小猪一样哼哼着,猛地把我的头揽到她的怀里,她的燃烧的乳房烫着我的脸。我听到她低声喃喃着:“亲儿……我的亲儿啊……”“雪集”的规矩被破坏了。

一句话说出来就是祸。

在门老道门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从车上跳下四个身穿黄军装、胸脯上佩戴白布标记的公安兵。他们动作敏捷,像豹子一样蹿进门老道的房子。几分钟后,手腕上戴着银色手铐的门老道被推推搡搡地押出来。他悲哀地看看我,一句话也没说,顺从地钻进了吉普车。

三个月后,反动道会门头子,暗藏的、经常站在高坡上打信号弹的特务门圣武被枪毙在县城断魂桥边。他的盲狗在雪地上追逐吉普车时被车上的神枪手打碎了头盖骨。

第二十九节

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从睡梦中醒来。金黄的油灯光芒涂满油亮的墙壁。母亲坐在灯下,抚摸着一张金灿灿的黄鼠狼皮。她的膝盖上搁着一把青色的大剪刀。黄鼠狼蓬松的华尾在她手中跳跃着。炕前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军装、满面灰垢、状如猿猴的人。他用残缺的手指,苦恼地搔着白的头颅。

“是金童吧?”他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两只漆黑的眼睛里射出可怜巴巴的亲切光芒。

母亲说:“金童,他是你司马……大哥呀……”

原来是司马亭。几年不见,他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想当年站在松木搭成的瞭望台上生龙活虎的大栏镇镇长司马亭哪里去了?他的红彤彤的像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哪里去了?

神秘的骑马人打破司马凤和司马凰脑袋的时候,司马亭从我家西厢房的驴槽里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尖锐的枪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他在磨道里像一匹焦躁的毛驴,嗒嗒地奔跑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潮水般的马蹄声从胡同里漫过去。他想:跑吧,不能躲在这里等死。他顶着一脑袋麦糠翻过我家低矮的南墙,落脚在一摊臭狗屎上,跌了一个四仰八叉。这时他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他急忙爬行到一个陈年的草垛后藏了身。在草垛的洞里,趴着一只正在产卵、冠子憋得通红的母鸡。紧接着响起沉重的、蛮横的砸门声。随即有几个脸蒙黑布的彪形大汉转到墙边,他们穿着千层底布鞋的大脚把墙边的枯萎的野草踩成细末,他们手里都提着乌黑的匣子枪。行动威猛,肆无忌惮,翻墙时犹如黑色的燕子,看样子很像大人物身边那些阴冷的保镖。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遮掩住面孔,后来得到司马凤、司马凰的死讯时,他混沌的脑子里才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情。他们蹿进了院子。司马亭顾头不顾腚地钻进草垛,等待着结局。

“老二是老二,我是我。”司马亭对灯下的母亲说,“弟妹,咱们各论各的。”

母亲说:“那就叫大伯吧。金童,这是你司马亭大伯。”

在沉入梦乡之前,我看到司马亭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勋章,递给母亲。我听到他瓮声瓮气、羞羞答答地说:“弟妹,我已经将功折了罪。”

司马亭从草垛里钻出来,趁着迷蒙的夜色,逃出了村庄。半个月后,他被拉进了担架队,与一个黑脸的青年合抬一副担架。

我听到他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他的传奇经历,好像一个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编造谎言的少年。母亲的头颅在灯影里晃动着,脸上像涂了一层黄金;母亲棱角分明的大嘴微微地向上噘着,形成了嘲讽地微笑着的神情。“我说的都是真的,”司马亭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这大勋章,不是我自己造的吧?这是用脑袋换来的。”

响起了剪刀剪破黄鼠狼皮的声音,母亲说:“司马大哥,谁说是假的了?”

司马亭与黑脸青年抬着那个胸膛中弹的团长跌跌撞撞地在野地里奔跑。飞机闪烁着碧绿的光在空中飞行。炮弹和子弹拖着明亮的尾巴划破夜空,交织成一片密集的、变化多端的火网。炮弹爆炸的镁光像绿色的闪电一样打着哆嗦,照亮了他们脚下崎岖的田埂和收割后的、冻得僵硬的稻田。抬着担架的民夫散乱在稻田里,腿忙脚乱。不辨方向,胡乱奔跑。伤兵们的凄惨叫声在寒冷的暗夜里此起彼伏。带队的干部是一个留着“二刀毛”的女人,她拿着一只蒙着红绸的手电筒,站在田埂上大声地喊叫着:“别乱跑!别乱跑!保护伤员……”她的嗓音嘶哑,像用粗糙的鞋底摩擦干燥的沙砾。炸弹的镁光照绿了她的脸。她脖子上围着一条脏污的毛巾,腰里束着一条皮腰带,腰带上悬挂着两颗木柄手榴弹和一只搪瓷缸子。这是个生龙活虎的女人,白天时,她穿着那件酱红色上衣,率领着担架连,在火线上飞来飞去。她像只不合时宜的蝴蝶在火线上飞来飞去。成千上万发炸弹爆炸时掀起的灼热的气浪把冰封三尺的严冬变成了阳春,白天时司马亭看到在被热血烫融了的积雪旁边盛开了一朵金黄的蒲公英朵。壕沟里热气腾腾,士兵们围在一起吃饭,雪白的馒头,鹅黄的大葱,咔嚓咔嚓,吃得欢畅。香甜的味道让饥肠辘辘的司马亭馋涎欲滴。民夫们坐在折叠起来的担架上,从干粮袋里抓出冻成冰碴的高粱米饭团子,愁眉若结、大口小口地吃着。他看到在前边的战壕里,蝴蝶一样的民夫连女连长正与一个腰挂手枪的干部谈笑着。那个干部好生面熟。女连长与干部说笑着,沿着泥土清香的战壕走了过来。

女连长说:“同志们,吕团长看望大家来了!”

民夫们拘谨地站起来。司马亭盯着团长枣红色脸膛上那两道浓密的眉毛,艰难地回忆着这个人的来历。

团长很客气地说:“坐下,坐下,都坐下吧!”

民夫们坐下,继续吃高粱米饭团子。

团长说:“谢谢你们啦,老乡们!你们辛苦了!”

民夫们大多漠然,只有几个骨干分子喊了几声:“首长辛苦!”

司马亭还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团长。

团长关切地注视着民夫们粗劣的吃食和一双双磨破的鞋,他的紫檀木般坚硬的脸上显出了几丝蛛网般的柔情。他大声招呼着:“通讯员!”一个伶俐的小战士沿着战壕像野兔一样跑过来。

“告诉老田,把剩下的馒头挑过来。”团长下了命令。

通讯员飞跑而去。

伙夫把一筐馒头背过来。

团长说:“乡亲们,忍一忍吧,等到革命胜利后,让你们天天吃馒头!”

团长亲自分发馒头,每人一个,外带半根大葱。当他把一个热气尚未散尽的馒头递到司马亭手上时,两个人的四只眼睛猛地碰撞出火。司马亭惊喜地想起来了,这个枣红脸的吕团长,正是几年前的司马库支队骑骡中队的中队副吕七。吕七也认出了司马亭。他抬起手,抓住司马亭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低声说:“大掌柜的,你也来了。”司马亭鼻子有点发酸,刚想对吕说点什么,吕七却转身面对着民夫们,大声说:“乡亲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是不可能胜利的!”

总攻开始时,司马亭和他的搭档趴在第二道壕沟里,听着头顶的天空上鸟群般飞掠过去的炮弹发出的尖厉的呼啸和远处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嘹亮的军号吹罢,士兵们呐喊着涌了上去。女连长站直了身体,大声吆喝着:“起来,起来,上去抢救伤员!”

她爬上壕沟,挥舞着手里的手榴弹。飞蝗般的子弹打得她身后的泥土冒起一簇簇细小的白烟。她脸色煞白,但无所畏惧。民夫们战战兢兢地从齐胸深的壕沟里站起来,都本能地弓着腰。一个小个子民夫笨拙地爬上壕沟,一梭子弹打在他周围的冻土上,他一个滚跌下壕沟,哭叫着:“连长……连长……我挂彩了……”

女连长跳下来,问道:“哪里挂了彩?”

小个子民夫说:“裤裆里……裤裆里热乎乎的……”

女连长拖起他,皱着美丽的眉头,抽搐着鼻子,轻蔑地说:“软骨头,你拉在裤裆里了!”

她用手榴弹捣了小个子民夫一下,大声说:“同志们,上啊,你们都是大老爷们,难道还比不上我一个女人?!”

民夫们在她的激励下,乱纷纷地爬上壕沟。

司马亭站起来,看到他的搭档卧在沟里浑身抽搐。“伙计,你怎么啦?”他问道,那人不回答。司马亭俯下身去,翻转那人的身体,看到他脸色青紫,紧咬牙关。嘴巴里呼呼地响着,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司马亭,你还磨蹭什么?怕死吗?”女连长横眉立目地说。

“连长……”司马亭为难地说,“他八成犯了羊痫风……”

“妈的,早不犯晚不犯,偏选这个时候犯!”女连长粗野地骂着跳下壕沟。她踢了犯病的小伙子一脚,他不动。她用手榴弹敲敲他的膝盖,他依然不动。她急得团团转,宛如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美丽的豹子。她从壕沟的边沿上撕了一把干草,塞到小伙子嘴里,赌气般地说:“吃吧,吃吧,犯羊痫风,是想吃草了吧?你吃呀!”她用手榴弹的木柄往小伙子嘴里捣草。小伙子呻吟几声,睁开了羊一样的白眼。“哟,这法子还真灵!”女连长得意地说,“许宝,快起来,冲上去,伤号撤下来了!”

那个名叫许宝的小伙子痛苦万端地扶着沟壁站起来。他的身体还在痉挛,脸上的肌肉像受伤的虫子一样抽搐着。攀爬壕沟时他的四肢显得疲软无力。司马亭把担架拖上壕沟,又回头把许宝拖上来。许宝感激地对司马亭笑了笑,他的古怪的笑貌像利刃般戳痛了司马亭的心。

他们抬着担架,跟随着哈着腰的女连长,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地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烂泥,成堆的弹壳在烂泥里刺啦啦地响着。子弹横飞,炮弹在前方炸起一柱柱的白烟。巨大的爆炸声震得脚下的地皮索索抖动。士兵们跟随着红旗,像潮水般地往前涌去。前方,在那道高高的土围墙后边,机枪像野狗一样狂叫着。一道道的火舌扇面般展开,冲锋的士兵像野草般一片片地折断了。围墙后的火焰喷射器喷吐出一股股遍地打滚的火龙,冲锋的士兵在火焰中手舞足蹈,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有的士兵从火龙中跳出去,趴在地上哭叫着抓耳挠腮乱打滚;有的士兵被困在火龙里,疯子般跳跃着,他们的脸因为疼痛和恐怖歪曲得奇形怪状,转眼间即瘫在火里。刺鼻的恶臭在硝烟滚滚的原野上弥散开来,熏得冲锋的士兵和紧随在后的民夫们翻肠搅肚。在司马亭的狭窄的视野里,士兵们像腐朽的棍子一样一片片地、轻飘飘地倒下了。与他搭档的羊痫风许宝一头栽倒,并把司马亭也拽倒在地。他的门牙刚刚啃到泥土就听到一串灼热的弹头呼啸而过,把后边几个民夫打倒在地。火焰喷射器扑簌簌响着,把一摊摊、一溜溜、黏稠的、湿漉漉的火焰喷射出来。圆溜溜的、冒着白烟的手雷遍地打滚,东一个西一个爆炸,轰隆!轰隆!豆粒般大的弹片把空气炸得千疮百孔。娘啊,今日是活不下去了!羊痫风小伙手捂着头,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他的裤被弹片崩破,十几个拳头大的窟窿里,吐出了脏污的黑色絮。那些冲锋的士兵真是好样的,嗷嗷地叫着,弓着腰,放着枪,踩着同伴的尸首和烫化了冰雪的鲜血,在号声的催促下,在那些被打得破破烂烂的旗帜的引导下,冲到了围墙下,然后生死不顾地爬墙,踩着梯子,攀着绳子,一个个哀号着的身体从空中跌下去,跌在坚硬的冻结着蓝冰的壕沟里,抽搐,打滚,盲目地爬行。女连长趴在离司马亭不远的地方,双手插进泥土里。她的屁股上冒着一缕缕白烟。裤着火了,她在地上打滚,抓着泥土往裤的火窟窿里塞。士兵们爬上了围墙,震耳欲聋的呐喊,枪声像爆豆连成一片。女连长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猛地跌倒,跌得四仰八叉,一定很痛,像被子弹打中似的。她跳起来又跑,身子弯着,像一棵成熟的谷子。她从死尸堆里拖回了一个人。拖得很是费劲,像蚂蚁拖着一条大虫子,拖到司马亭和许宝的担架旁边。是吕团长,吕七。他的胸膛上崩开几个血窟窿,冒血,冒气泡,能望见灰白的肺叶在里边翕动着。“快抬下去!”女连长命令。

许宝有点傻,痴呆呆地望着女连长。女连长怒吼一声:“浑蛋!”

司马亭慌忙展开担架,把吕团长抬上去。吕团长灰色的眼睛里射出充满歉意的光芒,望着司马亭,很快便疲倦地闭上了。

他们抬着担架往后跑。子弹在头上啾啾叫,像小鸟一样。司马亭下意识地弓着腰,跑得别扭。跑了几步,索性挺直了腰,撩开大步。该死该活鸟朝上,他想。胆子顿时大了许多,腿脚也利索了。

在包扎所里,卫生员匆匆给吕团长包扎了一下,还让他们抬着,往后方医院送。这时太阳已落到西边,地平线上边那块天像紫玫瑰瓣的颜色,又浓又稠。一棵孤独的大桑树立在旷野上,枝条上溅满了血,树干上油沥沥的,好像吓出了一层汗。

在女连长包着红绸的手电筒的指挥下,民夫们抬着担架渐渐聚拢在稻田里。飞机飞过去了。紫色的天幕上,金色的星斗在炸弹爆炸的镁光里打着哆嗦。战斗还在继续。民夫们又饿又累,司马亭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碰上了羊痫风搭档,更觉疲乏。他站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他身上的汗白天就流光了。在稻田里挣扎时身上流了一层黏稠的油,然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内脏变得像枯萎的葫芦瓤子一样。吕团长铁汉子,咬紧了牙关不吱声。司马亭总感到担架上抬着个死尸,死人的气味不时地在他的鼻孔边缭绕。

女连长略微整顿了一下队伍,然后便下令前进。她说同志们不能歇脚,一歇就起不来了。他们跟着女连长过河。河上的冰被炸弹炸开了。许宝一脚踩空,掉进冰窟窿,司马亭也趴下了。许宝像存心自杀一样解脱了担架的羁绊,钻进冰窟窿消逝了。吕团长被跌痛了,牙关咬不住,呻吟起来。女连长抬起担架前头,与司马亭搭档。迷迷糊糊地到达后方医院,卸下伤员,民夫们便歪歪斜斜地躺在了地上。女连长说:“同志们,别躺呀!”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瘫在地上了。

在后来的一个战役里,司马亭被炮弹皮子削去了右手的三根指头,但他还是忍着痛,把一个断腿的排长背了下来。

清晨我醒来时,首先嗅到了刺鼻的烟臭味,然后便看到背倚墙壁睡去的母亲,她的疲倦的嘴角上挂着一线透明的涎水。司马亭蹲在炕前的凳子上打盹,宛若一只蹲在架上的老鹰。炕前的地面上,是一片发黄的烟蒂。

后来成为我的班主任的纪琼枝从县里下来,在大栏镇发动寡妇改嫁运动。她率领着几个野马一样的女干部把全镇的寡妇集中到一起开会,宣讲寡妇改嫁的意义。在她们的积极动员和具体的安排下,村子里的寡妇们基本上都有了主。

在这场运动中,上官家的寡妇成了障碍。大姐上官来弟无人敢要,因为那些光棍汉们都知道来弟是汉奸沙月亮的妻子,是在逃反革命司马库用过的女人,也是和革命军人孙不言有过婚约的女人。这三个男人,别说活着的惹不起,死了的也惹不起。母亲的年龄也在纪琼枝划定的改嫁范围内,但母亲坚决不嫁。那个前来劝嫁的女干部罗红霞一进我家门就被母亲骂了出去。母亲说:“滚!我比你娘还大哩!”

奇怪的是当纪琼枝前来劝嫁时,母亲竟和颜悦色地问:“闺女,你要把我嫁给谁?”

母亲对待纪琼枝的态度和对待罗红霞的态度有天壤之别,时间仅仅隔了几个小时。

纪琼枝说:“大婶,太年轻的不般配,与您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司马亭了。他虽然历史上有过污点,但后来立了功,功罪相抵。何况你们两家关系非同一般。”

母亲苦笑道:“闺女,他弟弟是我的女婿!”

纪琼枝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四十五个寡妇的集体婚礼在颓败的教堂里进行。我恨,但我还是参加了这婚礼。母亲站在寡妇队伍里,浮肿的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司马亭站在男人队里,不断地用残手搔头,不知是为了炫功还是借此来掩饰窘态。

纪琼枝代表政府赠送给这些新组合成的夫妻毛巾和肥皂。镇长发给他们结婚证书。母亲接着毛巾和证书,满脸通红,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我心中燃烧着邪恶的火焰。我满脸滚烫,替母亲害臊。教堂的山墙上,当年悬挂过枣木耶稣的地方,如今悬挂着灰尘。当年马洛亚牧师为我洗礼的讲台上,站着一群不知羞耻的男女。他们畏畏缩缩,目光躲躲闪闪,小偷似的。母亲头发白了,竟要跟自己女婿的哥哥结婚。不,已经结婚。结婚的真正意义是,司马亭就要公开地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了。母亲肥大的乳房就要被司马亭占有了,就像司马库、巴比特、沙月亮、孙不言占有我姐姐们的乳房一样。想到此我感到乱箭钻心,恼怒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女工作干部用一只黄瓢端着一些枯萎的月季瓣撒向那些手足无措的新人。瓣如肮脏的雨,如干枯的飞禽羽毛,乱纷纷地降落在母亲灰白的、用榆树皮水涂抹得光溜溜的头发上。

我像失魂落魄的狗,蹿出教堂。在苍老的大街上,我真切地看到了身披黑袍的马洛亚牧师慢吞吞地徜徉着。他的脸上沾满泥土,头发里生长着嫩黄的麦芽儿。他的双眼宛如两颗冰凉的紫葡萄,闪烁着忧伤的光泽。我大声地把母亲已经和司马亭结婚的消息通报给他。我看到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他的身体和他的黑袍像泡酥的瓦片一样顷刻间破碎了,化成一股团团旋转的、腐臭的黑烟。

大姐在院子里弯曲着雪白的脖子洗她的浓密的黑发。她弯着腰时那两只粉红色的美乳愉快地唱着歌,像两只黄鹂委婉地鸣啭。她直起腰时,一串清明水珠从双乳间流淌下去。她举起一只胳膊绾住脑后的头发眯缝着眼看我,腮上挂着冷笑。知道吗?她要和司马亭结婚!我对她说。她冷冷一笑,不理我。母亲牵着上官玉女的手,头发上还沾着耻辱的瓣,走进家门。司马亭灰溜溜地跟随在后。大姐端起那盆洗头水泼了出去。水在空中展开,明晃晃一大片。母亲长叹一声,没说什么。司马亭从怀里摸出他那枚勋章,递给我,是想讨好还是想表功?我严肃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他的目光躲闪着我,为了掩饰窘态而低声咳嗽。我抓起他的勋章,用力甩出去,那沉甸甸的东西拖着金黄的飘带越过屋脊像小鸟一样飞走了。母亲恼怒地说:“去,捡回来!”

我赌气地说:“不,偏不!”

司马亭说:“算了,算了,留着也没用。”

母亲扇了我一巴掌。

我故意地仰面跌倒,像毛驴一样遍地打滚。

母亲用脚踢我,我刻毒地骂道:“不要脸,不要脸!”

母亲怔住了,沉重的大头悲哀地垂着。突然间她号啕大哭起来。她哭着进了屋。司马亭叹息着,蹲在梨树下抽烟。

抽了几支烟后司马亭站起来,对我说:“大侄子,去劝劝你娘吧,别让她哭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结婚证,撕成纸条儿,扔在地上。他弓着腰走出了我家院子,从背后看去,他已经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第三十节

水晶石磨成的老眼镜,是司马库耀武扬威的年代里赠送给他的蒙师秦二先生的生日礼物。现在他戴着这反革命的礼物,坐在青砖垒成的讲台上,双手捧着一本国文课本,拖着战战兢兢的长调,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年龄差距很大的第一批一年级学生授课。那眼镜沉重地滑落到他的弯曲的鼻梁中段,一滴绿油油的鼻涕水,悬挂在他的鼻尖上,永远保持着将落未落的状态。大羊大——他唱道。尽管时令是炎热的六月,但他却戴着红缨黑缎子瓜皮小帽,穿着黑色的夹长袍。大羊大啊——我们模仿着先生的腔调,大声地叫唤着。小羊小——先生悲凉地领读。天气闷热,教室里又黑又潮湿,我们赤脚光臂,身上满是油汗,但衣冠楚楚的先生脸色灰白,嘴唇发青,好像冻得够呛。小羊小啊——我们响亮地跟读。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尿臊味,像个很久没有打扫的羊圈。大羊小羊山上跑——大羊小羊山上跑啊——大羊跑,小羊叫——大羊跑啊小羊叫啊——根据我对羊的丰富知识,我知道拖着长奶子的大羊是不可能跑的,它走路都很不方便,怎么可能跑呢?小羊叫是完全可能的,跑也是完全可能的,在荒草甸子上,大羊安安静静吃草,小羊则又跑又叫。我很想举手向老先生请教,但我不敢。老先生面前放着一把戒尺,专门用来打手心。大羊吃得多——大羊吃得多啊——小羊吃得少——小羊吃得少啊——这句很对,大羊当然比小羊吃得多,小羊当然比大羊吃得少。大羊大——小羊小——羊吃完了草,又从头转回来了。老先生不知疲倦地领读着,课堂上却渐渐乱了套。十八岁的雇农儿子巫云雨,身高体壮。像儿马一样的他已经娶了卖豆腐的寡妇兰水莲做老婆,兰水莲比他大八岁,肚子已经鼓起来了,马上就要生小孩了。他马上就要当爹了。即将当爹的巫云雨从腰里摸出一支生锈的手枪,偷偷地瞄着秦二先生瓜皮帽上的红绒球儿。大羊跑——大羊——吧!——哈哈哈哈跑啊——先生抬起头,瞪着两只灰白的老羊眼,从水晶石眼镜的上方往下看。他老眼昏,什么也看不见。先生继续念书。小羊叫——吧!巫云雨用嘴巴又放了一枪,老先生帽上的红绒球儿晃动着。哄堂大笑,先生抓起戒尺,敲了一下桌子,像法官一样喊:“肃静。”诵读继续进行。十七岁的贫农儿子郭秋生弯着腰离了座位,悄悄地爬上讲台,站在老先生身后,用像耗子一样发达的门牙咬住下唇,双手做出一下下撸着老先生脑袋的动作。好像迫击炮手在装填炮弹,而老先生干瘦的脑袋则是一根迫击炮筒,连续地发射着炮弹。课堂上一片混乱,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大个子徐连合连连捶击桌子,矮胖子方书斋把手中的书本撕碎,扬到空中,灰白的纸片像蝴蝶一样飞舞。

老先生连连地敲击桌子,也无法平息课堂上的骚乱。他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往下探望着,想找出骚乱的原因,郭秋生猖狂地做着那剧烈地侮辱着秦二先生的动作,那些超过十五岁的男生,如痴如狂地怪叫着,郭秋生的手,碰到了老先生的耳朵,老先生急回头,抓住了他的手。

背书!先生威严地说。

郭秋生垂着手立在讲台上,他的身体伪装着老实,但他的脸却连连扮着怪相。他把上下唇噘起来,把嘴巴变成一个突出的肚脐。他把一只眼闭住,让嘴巴歪到腮帮子上去。他咬紧牙关,让耳轮呼扇。

背书!先生暴怒地说。

郭秋生背道:“大娘大,小娘小,大娘追着小娘跑啊……”

在发疯般的笑声里,秦二先生手按着桌子站起来。他的白胡子打着哆嗦,嘴里叨唠着:“竖子!竖子不可教也!”

秦二先生摸起戒尺,扯过郭秋生一只手,按在桌子上。竖子!啪!他的戒尺凶狠地抽到郭秋生的手心上。郭秋生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先生看了一眼郭秋生,再次高高举起戒尺的胳膊不由得僵在空中,郭秋生的脸上突然浮起一种好勇斗狠的流氓无产者表情,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睛,闪烁着仇恨的、挑战的光芒。先生浑浊的目光铩羽败退,高悬的胳膊和戒尺,软弱无力地垂挂下来。他喃喃着,摘下眼镜,放进铁皮眼镜盒,用一块蓝布包好,揣进怀里,他把那根打过司马库那样的混世魔王的戒尺也插进怀里。然后,摘下瓜皮帽,对着郭秋生鞠了一躬,又对着课堂上的学生鞠了一躬,用令人既同情又厌恶的酸溜溜的腔调说:

“各位大爷,秦二冥顽不化,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实属该死而不死,老而不死是为贼。多有得罪,请大爷们多多包涵!”

然后他拱手抱拳在肚脐前,上下晃动了几下,便弓着虾米腰,迈着轻飘飘的小碎步,走出了教室。从教室外边,传来了他拖泥带水的咳嗽声。

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堂课是音乐课。

音乐,县城派来的女教师纪琼枝用一根教鞭指着黑板上她刚刚用粉笔写上的两个白色大字,用高亢嘹亮的嗓门说,这一节我们上音乐课。没有教材,教材在这里,这里,这里——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胸膛和肚子。她转身面对黑板,一边板书一边说,音乐包括很多内容,吹笛子啦,拉胡琴啦,哼小曲儿,唱小戏儿等等等等,都是音乐,你们现在不明白,将来也许会明白,唱歌就是歌唱但又不完全是歌唱,唱歌是一项重要的音乐活动也可以说是我们偏僻乡村小学音乐课的重要内容。我们今天学唱一支歌。她刷刷地板书着。从面向着田野的窗户,我看到被剥夺了上学权利的反革命的儿子司马粮和汉奸的女儿沙枣牵着羊,怔怔地向这边张望着。他们站在一片淹没了他们膝盖的绿草里,他们身后,是十几棵茎秆粗壮、叶片肥大、开着灿烂黄的向日葵。向日葵黄色的大脸盘那么忧郁,我的心情更忧郁。我侧目望着黑暗中那些闪烁的眼睛,眼泪盈了眶。我打量着用粗大的柳木棍子权充窗棂的窗户,幻觉中感到我变成了只画眉鸟儿飞了出去,浑身沐浴着六月下午的金黄阳光,落在了葵布满蚜虫和瓢虫的头颅上。我们今天学唱的这首歌,名字叫作《妇女解放歌》,音乐教师弯下腰,匆匆写着延伸到黑板下沿的最后几句歌词。她的臀部像圆溜溜的马臀一样撅起来。一支尾部插着羽毛,头上黏着一团粘蝉用的桃树脂的木杆箭,歪歪斜斜从我的身边飞过,射中了音乐教师的屁股。教室里响起邪恶的笑声。在我身后座位上的弓箭手丁金钩炫耀地举起他的竹片弓晃了晃,连忙藏起来。音乐教师拔下屁股上的箭,看看,笑笑,把它往教桌上一甩,它便摇摇晃晃地立住了。箭法还不错,她平静地说着,放下教鞭,脱下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上衣,搭在教桌上。脱下军装便焕然一新地显出了她的白色对襟短袖大翻领衬衫。衬衫的下摆扎在裤腰里,腰里束一条宽宽的老牛皮腰带,因为久经岁月,那腰带又黑又亮。她腰细,胸高,臀肥。下穿肥大的、洗得发了白的军裤,脚蹬一双最时髦的白色回力球鞋。她这一身打扮,真是干净利索,为了更利索,她当着我们的面又把腰带煞进去一扣。微微一笑,她妩媚得像白狐狸;闪电一般敛起笑容,她残忍得像白狐狸。你们刚刚气走了秦二先生,英雄啊!她嘲讽着,从教桌上拔起那支箭,用三根手指捻动着,说,了不起的神箭手,是李广啊还是荣?敢不敢站出来报个名号?她的美丽的黑眼睛冷冷地扫视下来。没人站起来。她抓起教鞭,“啪!”抽响了教桌。我警告你们,她说,在我的课堂上,把你们这套小流氓的把戏找块包包,回家让你娘好好搁起来——老师,俺娘死啦!巫云雨大喊着——谁的娘死啦?她问,站起来。巫云雨站起来,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前边来,她说,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巫云雨戴着他那顶为了遮掩斑秃,一年四季不下头,据说连夜里睡觉、下河洗澡也不摘的油腻得像蟒皮一样的单帽,气昂昂地走到讲台前。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用温暖的声音问。巫云雨像英雄一样报了名字。同学们,她说,我姓纪,名琼枝。从小就没了爹娘,在垃圾堆里长到七岁,跟着一个马戏团跑江湖,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学会了飞车、走索、吞剑、吐火,后来改行驯兽,先驯狗,又驯猴,再驯狗熊,最后驯老虎。我能让狗钻圈,猴爬杆,狗熊骑车虎打滚。十七岁时,我参加了革命队伍,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跟敌人干过。二十岁,我就读华东军政大学,学会了打球画画唱歌跳舞。二十五岁,我与公安局侦察科长马胜利结婚,他精通擒拿格斗,与我能打个平手。哼哼,你们以为我在瞎吹?她举手拢了一下头上的“二刀毛”。她的脸色是黝黑的、健康的、革命的,她的朝气蓬勃的乳房耀武扬威地顶开了衬衫的开气。她的鼻子英气勃勃,嘴唇单薄凌厉,牙齿白得像石灰。我纪琼枝连老虎都不怕,她轻蔑地盯着巫云雨,用草木灰一样的口吻说,难道我还怕你?她说出轻蔑话语的同时,伸出长长的教鞭,灵巧地伸进巫云雨的帽檐,手腕一抖,像从鏊子上揭饼一样,嘎嘎有声地,揭掉巫云雨的蟒皮帽子。这一切都在一秒钟内完成。巫云雨双手捂住腐烂土豆一样的脑袋,骄横的表情不翼而飞,蠢笨的表情挂在脸上。他捂着头抬起脸,去寻找他的遮丑布。她高高地举起教鞭,手腕灵活多变地抖动着,让巫云雨的帽子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转得那么巧,转得那么俏,转得巫云雨灵魂出了窍。她手腕一抖,那帽子便飞到空中,然后又准确地落回教鞭尖头上,继续旋转。我感到眼缭乱。她又把帽子向空中抛起。在帽子旋转着下降的过程中,她挥起教鞭,轻轻一抽,便把那丑陋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打落在巫云雨脚前。戴上你的破帽子,滚到你的座位上去,她厌恶地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面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然后她从桌上拔起那支箭,目光射到讲台下,冷冷地说:“你,就是你!把弓送过来!”丁金钩惊慌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把那张弓,乖乖地放在讲桌上。回去!她说。她拿起那张弓,拉了拉,说,竹片太软,弦也差劲儿!弓弦要用牛筋才好。她把那支羽毛箭搭在马尾拧成的弦上,轻轻地一拉,瞄着丁金钩的头。丁金钩刺溜一声便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一只苍蝇在窗户射进来的光明里嗡嗡地飞行着,纪琼枝把那苍蝇瞄个亲切,马尾嗖嗖一响,苍蝇便被射落。还有不服气的吗?她问。教室里鸦雀无声。她甜蜜地一笑,下巴上出现一群迷人的肉涡。她说:现在正式上课,我先把歌词念一遍:

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新社会,好比是,亮咕隆咚的日头放光明,金光照着咱庄稼人,妇女解放翻了身,翻呀么翻了身。

第三十一节

我在纪琼枝的音乐课上,表现出了出众的记忆力和良好的音乐素质。尽管《妇女解放歌》刚唱到“妇女在最底层”的时候,母亲就捧着用白毛巾包着的那只盛着羊奶的奶瓶站在柳木棍子窗棂外,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呼唤着我:

“金童,吃奶!金童,吃奶!”

母亲的呼唤和羊奶的味道严重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但临近下课时,能够完整、准确地唱出《妇女解放歌》的,也只有我一个。纪琼枝对四十个学生中的唯一,给予了慷慨的表彰。她询问了我的名字,并让我第二次站起,再次把《妇女解放歌》演唱了一遍。纪琼枝刚刚宣布下课,母亲便把奶瓶从窗棂间递了进来。我犹豫着。母亲却说:“儿呀,快吃奶,你这么有出息,娘真为你高兴。”

课堂上响起窃笑声。

“接着呀,孩子,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亲说。

纪琼枝焕发着清新的牙粉味道走到我的身边,她潇洒地拄着教鞭,友好地对窗外说:“大婶,是您啊,以后上课的时候,请不要来打扰。”她说话的声音让母亲一怔。母亲的眼睛努力往里张望着,恭敬地说:“先生。这是俺的独生儿子,从小就惯成了毛病,不能吃东西,小时靠吃我的奶活,现在靠吃羊奶活。晌午头羊奶下得少,他没吃饱,俺怕他顶不到黑……”母亲啰嗦着。纪琼枝笑了,盯着我,说:“接住吧,别让你娘捧着啦。”我脸上发烧,接进奶瓶。纪琼枝对母亲说:“这样怎么能行呢?要让他吃饭,将来他大了,上中学上大学,难道还要牵着一头奶羊?”我想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学生牵着奶羊走进教室的情景,于是她并无恶意地、爽朗地笑了。“他多大了呀?”她问。“十三岁,属兔子的,”母亲说,“俺也愁得慌,可他吃什么就呕什么,肚子还痛,痛得冒汗珠子呀,怪吓人的……”我不高兴地说:“行了,娘!别说了,娘!我不喝了!娘!”我把奶瓶递出窗去。纪琼枝用手指弹弹我的耳朵,说:“上官同学,别这样。这习惯,要逐渐改。喝吧。”我转脸看着那些在幽暗中闪烁的眼睛,感到耻辱无比。纪琼枝说:“你们都记住,不要拿别人的弱点开心。”说完她便走了。

我面向墙壁,用最快的速度,吸干了奶瓶里的羊奶。然后把奶瓶递出去,说:“娘,你再也不要来了。”

课间休息时,一向猖狂作乱的巫云雨和丁金钩变得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发呆。肥胖的方书斋解下裤腰带,踏着桌子,把腰带搭上梁头,表演着上吊的游戏。他模仿着寡妇尖细的嗓音,呜呜地哭着,诉着:“二狗二狗好狠心呀!两手一撒归了西呀!撇下了小奴家夜夜守空房啊,心里边好像有一只虫子钻呀,还不如上了吊一命归黄泉啊……”

哭着诉着,他的肥嘟嘟的猪崽脸上,竟然真的挂上了两行泪水,鼻涕也二龙吐须,漫过了嘴唇。“我不活了。”他号着,踮起脚尖,把脑袋钻进裤腰带挽成的套子里。他双手把着套儿,身体往上耸跳着,跳一下叫一声,“我不活了呀!”再跳一下又喊一声,“我活够了呀!”教室里一片古怪的笑声。余恨未消的巫云雨双手按着桌子,像马一样尥起后腿,把桌子蹬翻,方书斋肥胖的身体突然悬了空。他尖声号叫着,双手死死揪住绳套,两条小短腿胡乱蹬踹着,蹬踹着,越蹬踹越慢,越慢,他的脸发了紫,嘴吐白沫,发出噗噜噗噜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吊死人啦!”几个年龄较小的学生惊恐地喊叫着冲出教室,在院子里跺着脚继续喊叫:“吊死人啦!方书斋上吊了!”方书斋的双臂软绵绵地下垂,胡乱蹬踹的双腿不蹬踹了,肥胖的身体猛然地拉长了。一条响屁,像蛇一样从他的裤腿里爬出来。院子里,学生们没有目标地跑动,从教师办公室里,蹿出了音乐教师纪琼枝,和几个不知道名字、更不知道他们将要教什么的男人。“谁死了?谁死了?”他们大声问询着向教室跑来。校园里尚未来得及清除的建筑垃圾磕绊着他们的脚。一群既兴奋又惊慌的小学生在他们前边奔跑着,因为频繁回头他们被磕绊得趔趔趄趄。纪琼枝跳跃着,宛若一头母鹿,几秒钟的工夫,她便跑进了教室。突然由阳光明亮的院子进入昏暗的教室,她的脸上出现了迷茫的表情。“在哪儿?”她喊着。方书斋的身体像一只被宰杀的猪的尸体,沉重地落在地上,那根黑布条子拧成的腰带断了。

纪琼枝蹲在方书斋面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翻得仰脸向上。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嘴唇噘起,堵住了鼻孔。方书斋臭气逼人。她伸出手指试了试他的鼻孔,又用指甲掐住了他的人中。她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方书斋的胳膊举起来,拨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皱着眉头站起来,踢了方书斋一脚,说:“站起来!”

“是谁蹬倒了桌子?!”她站在讲台上,声色俱厉地问。“我没看到。”“我没看到。”“我也没看到。”“那么,谁看到了?或者,是谁蹬倒的?敢不敢英雄一次?!”大家都死死地垂着头。方书斋呜呜地哭着。“你给我闭嘴!”她拍着桌子说,“想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待会儿我教给你几种死法。我就不相信,会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蹬倒桌子的人。上官金童,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你来说。”我垂着头。“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她说,“我知道你害怕,有我给你做主,你不要怕。”我抬起头,望着她那张革命的脸上美丽的眼睛,清新的牙粉味道从记忆中漾起,我沉浸在一种秋风的感觉里。“我相信你有这个勇气,敢于揭发坏人坏事,是新中国少年必须具备的品质。”她朗朗地说着。我微微往左一侧脸,但随即便碰上了巫云雨威胁的目光,我的头又一次深深地垂下了。

“巫云雨,站起来吧。”她平静地说着。“不是我!”巫云雨大叫着。她微笑着,说:“你急什么?嚷什么?”“反正不是我……”巫云雨用指甲抠着桌子,低声嘟哝着。她说:“巫云雨,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巫云雨抠桌子的手指停住,头慢慢地抬起来,脸上渐渐狠起来。他把书本扔在地上,用蓝包袱皮,包起石板和石笔,夹在腋下,轻蔑地说:“是我蹬倒的又怎么样?这个王八蛋学,老子不上了!老子本来就不愿上,是你们动员老子来上的!”他傲慢地向门口走去,他的身体那么高,骨节那么大,完全是一个粗野而蛮横的男人的形象和做派。纪琼枝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闪开,”他说,“你敢把老子怎么样?!”纪琼枝甜美地笑着说:“我要让你这种下贱坯子知道,”她飞起右脚,踢中了巫云雨的膝盖,“坏蛋做了恶”,巫云雨“哎哟”一声跪在地上,“是要受到惩罚的!”巫云雨把腋下的石板对着纪琼枝撇过去。石板击中了她的胸脯。她抱着受伤的乳房呻吟了一声。巫云雨站起来,外强中干地说:“你以为我怕你?俺家三代雇农,姑家姨家姥姥家,都是贫农,俺娘是在要饭的路上生了我!”纪琼枝揉了揉乳房,说:“真不愿让你这条癞皮狗弄脏了我的手,”她双手交错,按得手指的关节吧吧响,“别说你家三代雇农,就算你家是三十代的雇农,我也要教训你!”她说着,闪电般捅出一拳,打在了巫云雨腮帮子上。巫云雨怪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着,第二下更沉重的打击落在了他的肋骨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踢中了他的踝骨。他瘫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纪琼枝卡着他的脖子把他提溜起来,微笑着看着那丑陋的脸,然后拧着他交换了位置,用屈起的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小腹,手掌往外一推,巫云雨便仰面朝天跌在一堆烂砖头上。“我宣布,”纪琼枝说,“你已经被开除了。”

第三十二节

他们每人握着一根柔软的桑树枝条,在学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拦住了我。太阳光线斜射过来,他们的脸上都闪烁着蜡一样的黄光。巫云雨的蟒皮帽子和肿了半边的脸,郭秋生毒辣的眼,丁金钩黑木耳一样的耳朵,还有村里以奸猾著名的魏羊角黑色的牙齿,上述一切都在黄昏的温柔光线里放着各自的光彩。小路两边是流淌着脏水的沟渠,几只羽毛凌乱的鸭子在脏水里呷呷地叫着。我贴着小路的倾斜的边缘,试图从他们身边绕过去,魏羊角伸出桑枝拦住我。“你要干什么?”我胆怯地问着。“干什么?小杂种,”两片眼白像夜蛾子一样在斗鸡眼里扑棱扑棱闪动着,他说,“我们今天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红毛鬼子留下的小杂种!”“我没惹你们呀。”我委屈地说着。巫云雨手中的桑条抽在了我的屁股上。一道灼热的疼痛在我屁股上飞蹿着。四根桑条交叉着抽在我的脖子上、背上、屁股上、腿上。我大声号哭起来。魏羊角摸出一把很大的骨头柄刀子,在我脸前晃动着,威胁道:“闭嘴!再哭就割你的舌头,剜你的眼,旋你的鼻子!”刀刃上游走着寒冷的光芒,我恐怖地闭住了嘴。

他们用膝盖顶着我的屁股,用桑条抽着我的腿肚子,像四条狼,驱赶着一只羊,往田野的深处走去。路两边沟渠里的水无声地流淌着,沟渠里发散着因为黄昏逼近而愈加浓重的腐臭气味,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腾起来。我几次回头央求着:“大哥,放了我吧……”但央求来的是密集的枝条抽打。我几次号哭,但招来的是魏羊角的威胁。我唯一的选择便是不出声地忍受着他们的打击,走向他们要我去的地方。

越过一架用庄稼秸秆搭成的草桥,在一片茂盛的野蓖麻前,他们命令我停下来。我的屁股已经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尿。他们的身上披着血红的阳光,排着一列横队。那四根桑条的顶端已经破烂,显出黑色的绿。野蓖麻肥厚的叶子大得像团扇一样,拖着大肚子的蝈蝈在叶片上凄凉地叫着。辛辣的蓖麻气味让我热泪滚滚。魏羊角讨好地问巫云雨:“大哥,你说吧,咱们怎么收拾这个小子?”巫云雨摸着肿胀的腮帮子,哼唧着:“我看,杀了这个小子!”“不行,不行,”郭秋生说,“他姐夫是副县长,他姐姐也是个官,杀了他我们也活不成。”魏羊角道:“杀了他,把死尸拖到墨水河里去,几天后就冲到东洋大海里喂了王八,鬼都不知道。”丁金钩说:“我可不参加杀人,他姐夫司马库那个杀人魔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杀了他小舅子,只怕咱家里连人芽儿也剩不下一根儿。”

他们讨论我的前途和命运时,我竟然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一样,没有恐怖,也没想到逃跑。我沉浸在一种迷醉的状态中。我甚至有暇远眺,看到东南方向那血海一样的草地和金黄色的卧牛岭,还有正南方向那无边的墨绿色稼禾。长龙一样蜿蜒东去的墨水河大堤在高的稼禾后隐没在矮的稼禾后显出,一群群白鸟在看不见的河水上方像纸片一样飞扬。若干的往事一幕幕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突然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了一百年。“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活够了。”

惊讶的目光在他们眼睛里闪烁。他们互相打量着,然后又一齐看着我,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

“你们杀了我吧!”我坚定地说着,呼噜呼噜地哭起来。黏稠的泪水流进嘴里,腥咸得像鱼血一样。我的恳请让他们很为难。他们又一次互相打量,用眼睛交流看法。我得寸进尺地、夸张地说:“求求你们了,老爷爷们,给我个痛快吧,你们怎么杀我也行,只是要快,让我少受点罪。”

“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吗?”巫云雨用他的粗硬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直逼着我的眼睛说。

我说:“你们敢,你们当然敢,我只求你们能快点。”

巫云雨说:“伙计们,今日被这个小子黏糊上了,看来是非杀了他不可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他个利索的。”

郭秋生道:“要杀你杀吧,我不干啦。”

“你小子,要当叛徒?”巫云雨揪住他的胳膊,摇晃着说,“咱们是一条绳上的四个蚂蚱,谁也别想跑。你要跑,我就把你欺负王家傻丫头的事儿抖搂出来。”

魏羊角说:“好了,二位大哥,别争吵了,不就是杀个人吗?实话跟你们说吧,小石桥村那个老太太就是我杀的,我跟她没仇没怨,就是想试试这把刀子的钢火。原来我以为杀个人有多么费劲儿呢,其实,简单得很,我用这把刀子,往她软肋下一捅,刀子像扎在豆腐上一样,嗤,连柄都进去了。我刚拔出刀子她就死了,连哼都没哼一声。”他把刀子的刃子,在裤子上来回蹭着,说,“看我的。”他挺着刀子,对准我的肚子扎过来。我甜蜜地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绿色的血从我的肚子里喷溅出来,喷到他们脸上。他们跑到水边,双手撩着水,洗着脸上的血。他们撩起的水,像透明的暗红色稀,不但洗不净他们的脸,反而使他们的脸肮脏不堪。随着血的喷出,我的肠子也飞快地游动出来,沿着草地,一直游走到沟渠里去,又从沟渠里顺流而下。然后是母亲啼哭着跳下沟渠,把我的肠子捞起来,一圈一圈地往胳膊上绕着,一直绕到我的面前,母亲被我的肠子压得喘着粗气,双眼悲哀地望着我。“孩子,你这是怎么啦?”“娘,他们把我杀了。”母亲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洒在我的脸上,她跪下,把那些肠子,一节一节地往我的肚子里塞着,肠子很不老实,刚塞进去就钻出来,母亲气恼地哭着,但她终于把肠子全部塞了进去,然后,她从头上拔下针和线,像缝衣一样,缝着我的肚皮。我的肚子一阵奇痛,猛地睁开眼睛。适才看到的一切,显然全是梦幻。真实的情形是:我被他们踢翻在地,他们各自掏出根红苗正的生殖器,对着我的脸撒尿。潮湿的大地团团旋转,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浸在水里一样。

“小舅——小舅——!”

“小舅——小舅——!”

司马粮和沙枣一高一低的呼唤声从蓖麻丛后边响起。我刚想张口回应嘴里便灌满了尿液。他们急匆匆地收起喷水机器,提起裤子,一闪身便钻进蓖麻丛中。

司马粮和沙枣像金童玉女,站在草桥附近喊叫。他们的喊叫声悠长地在原野上回荡着,使我满心酸楚,喉咙堵塞。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体还没站直,便往前栽倒了。我听到了沙枣兴奋的尖叫声:“在那边!”

他们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我的身体像不倒翁一样摇晃着。沙枣看着我的脸,嘴一撇,哇啦一声哭起来。司马粮伸手摸摸我的屁股,我痛苦地尖叫着。他看着手掌上红红绿绿的血和青草的、桑条的汁液,牙齿错得咯咯响。“小舅,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他们……”我说。司马粮问:“他们是谁?”“巫云雨、魏羊角、丁金钩,还有郭秋生。”司马粮道:“小舅,咱们先回家,姥姥快要急疯了。姓巫的姓魏的姓丁的姓郭的!你们这四个王八蛋好好听着,你们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伤我小舅一根汗毛,我就让你们家竖一根旗杆!”

司马粮喊声未了,巫、魏、丁、郭四位便大笑着从蓖麻丛中跳了出来。“他妈的,”巫云雨道,“哪里来的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断舌头!”他们捡起那打成鞭子一样的桑条,狗一样蹿跳着,冲上前来。“枣,你扶着小舅!”司马粮喊着,推开我,对着那四个身材比他高大许多的“好汉”冲了上去。他的生死不惧的冲锋精神让四条好汉吃了一惊,没等他们手中的桑条抽下来,司马粮坚硬的脑袋便撞在了魏羊角的小腹上。这个满嘴脏话的凶残家伙弓着腰跌倒,然后立即把身体团在一起,像受了打击的刺猬一样。巫、郭、丁手中的桑条带着嗖嗖的风声劈下来,司马粮用胳膊护着脑袋,转身便跑。他们紧紧追赶。显然,富有反抗精神的司马粮调动起了这三个土流氓的积极性。比起像绵羊一样懦弱的上官金童,小狼一样的司马粮有趣多了。他们兴奋地嗷嗷叫着,在暮气四合的草地上展开追逐战。如果司马粮是小狼,那么巫、郭、丁便是那身体硕大、凶狠,但显得笨头笨脑的土种狗。魏羊角是狼和土狗杂交出来的动物,所以他成了司马粮第一个打击的重点。打翻了魏羊角,就等于敲掉了狗群的首脑。司马粮奔跑的速度忽快忽慢,并用上了对付起尸鬼的战术,不断地急转弯,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甩掉。有好几次,他们因为急刹脚而跌倒,没膝的草像波浪一样在他们脚下开合着。一群群拳头大的小野兔惊叫着从窝里逃出来,有一只躲闪不及,被巫云雨的大脚踩破了肚子。司马粮并不完全是奔跑,他在奔跑中还发起一些反冲锋。他用急转弯拉开了一个好汉子的距离后,便对着其中一个发起闪电般的冲击。他抓起泥巴砸在丁金钩脸上,他咬破了巫云雨的手脖子,他还使用了斜眼的战术,握住郭秋生的双腿间的鸡零狗碎用力攥了一下子。三条好汉子都受了伤,司马粮头上也挨了很多打击。他们的速度减慢了。司马粮侧着身子往草桥边撤退。三个好汉子团簇在一起,嘴里吐着泡沫,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喘息着,警惕地追随着司马粮。魏羊角缓过气来了。他像发威的猫,弓着脊梁,慢慢地爬起来。他的双手四处摸索着,那把肥大的骨头柄刀子在草丛里冷冷地躺着。“操你妈!还乡团留下的野种,老子非宰了你不可!”他一边摸索一边低声骂着,斗鸡眼里的白蛾子产卵般抖颤着。沙枣机智地、像小鹿一样跳过去,把刀子抢在手里,双手攥着刀柄,退到我的身边。魏羊角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威吓道:“汉奸留下的野种,把刀子还我!”沙枣沉默不语,用屁股撞着我,连连往后退缩。她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看魏羊角那只生满胼胝的蹄爪。他几次往前扑,但临近刀锋时又急忙缩了回去。这时,司马粮已经撤退到草桥上。巫云雨大叫着:“你妈拉个巴子魏羊角,快过来,打死还乡团的野种!快点过来!”魏羊角狠狠地说:“待会儿再收拾你个小毛丫儿!”魏羊角想拔一棵野蓖麻做武器,但蓖麻根系肥大,拔不出来,他只好折了一根蓖麻枝子,呼呼啦啦地挥舞着,冲向草桥。

沙枣紧紧地护卫着我,走上摇荡的草桥,沟水从狭窄的桥下流过,显示出了水流的速度,一群群的小鲤鱼,从湍急的水流中跃起来,有的跃过了草桥,有的落在桥上,愤怒地蹦跳着,流畅的身体,在跃起时弯曲得像弓。我感到双腿之间黏糊糊的,脊背、屁股、腿肚子、脖子等等饱受打击的地方像燃烧的火。我心里有一种又甜又腥的铁锈味儿,每走一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摇晃,嘴里便不由自主地呻吟。我的胳膊搭在沙枣瘦削的肩上。我想直起身体,减轻她的负担,但是不能够。

司马粮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不紧不忙地跑着。后边的追兵逼紧时,他便跑快些;追兵跑慢他也慢跑。他始终保持着既让追兵兴奋但又让他们摸不着的距离。道路两边的庄稼地里团团雾气升起,被夕阳染成暗红色,蛤蟆的沉闷叫声满了沟渠。魏羊角跟巫云雨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们便兵分了三路。魏羊角和丁金钩趟过沟渠,闪到两边的庄稼地里。巫云雨和郭秋生放慢了追击的速度。他们大声喊叫:“司马粮,司马粮,逃跑的不是好汉,有种的住下,好好打一仗!”

“哥,快跑呀!”沙枣大喊着,“别上他们的当!”

“小丫头片子,”巫云雨回过头来,晃动着拳头,道,“我砸死你!”

沙枣英勇地挡在我的面前,攥着刀子,说:“来吧,我不怕你们!”

巫云雨向我们逼过来,沙枣用屁股拱着我后退。司马粮转身走过来,大叫着:“秃疮头,你敢动她一指头,我就把你那个卖豆腐的臭老婆毒死!”

“哥呀,快跑啊!”沙枣大叫着,“魏狗子和丁狗子抄你的后路去了。”

司马粮站住了,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也许他是故意停住脚步。他停住,巫云雨和郭秋生也停住了。魏羊角和丁金钩从庄稼地里钻出来,趟过渠水,爬上道路,他们的腿上,沾满了青紫色的淤泥。他们小心翼翼地像围捕凶猛的小兽一样往前进逼。司马粮稳稳地站着,还悠闲地——也许是故作悠闲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时,从村子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司马粮跳下水渠,沿着一片高粱和一片玉米之间狭窄的小路,飞快地往前钻去。魏羊角兴奋地喊叫:“好啦,伙计们,追吧!”他们像鸭子一样,襥拉襥拉下了沟,然后又拖泥带水地跟踪而去。两边伸展过来的高粱叶片和玉米叶片,掩没了小径。我们只听到叶片的哗啦声和他们狗一样的叫声。“小舅,你在这儿等着姥姥,我去帮帮粮哥。”“枣,”我说,“我怕。”“小舅,别怕,姥姥马上就来,姥姥——”她大声喊着,说,“他们会把粮哥杀死的,你喊吧。”“娘——我在这里呀,娘——我在这里——”

沙枣勇敢地跳下沟,沟里的水淹到她的胸口,她扑棱着,搅起绿色的浪,我真担心她被淹死,但她举着那把刀子,爬上了彼岸。她的又细又长的小腿,在深深的淤泥里吃力地拔着。她的鞋子陷在淤泥里了。她钻进了隧道般的小路,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母亲像一匹护犊的老母牛,身体大幅度晃动着,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的头发像金丝,脸上抹了一层温暖的黄色。“娘——”我叫了一声,残存的泪水全部流出,我感到快要站立不住了,往前踉跄了几步,扑到母亲热汗淋漓的怀里。

母亲哭着问:“我的儿,是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巫云雨,还有魏羊角……”我哭着说。

“这些强盗啊!”母亲愤怒地吼叫着,问我,“他们哪里去了?”

“他们,追赶司马粮和枣去了!”我指指那条小路。

一团团的雾气从那条小路里涌出来,神秘莫测的路的深处,有动物的鸣叫,还有很远的打斗声和沙枣尖锐的叫声。

母亲往村子的方向望了望。那里已经被浓重的雾霭弥漫,家犬的吠叫,仿佛从水底传上来。母亲拖着我,不顾一切地下了沟。沟里温暖的像车轴油一样的水,猛地从裤管里灌上来。母亲身体胖大,双脚又小,在淤泥中跋涉格外艰难。她拽住沟渠边的野草,好不容易挣扎上来。

母亲拽着我的手,钻进了小路。我们必须弯着腰,如果我们抬直腰,锋利的叶片便会割破我们的脸,甚至割瞎我们的眼睛。小路的两边,镶着茂盛的野草,疯狂的蒺藜爬满路径,蒺藜的硬刺扎着我的脚。我悲伤地哼唧着。被水泡过的伤口奇痛难挨,好几次我就要瘫在地上了,但都被母亲强有力的胳膊拉起来。光线黯淡,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庄稼里活动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它们的眼睛是碧绿的,它们的舌头是鲜红的。它们尖尖的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恍惚感觉到正在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喘息如牛、不顾一切往前冲撞的人,难道真是我的母亲吗?是不是变幻成母亲的样子来捉我下地狱的鬼怪?我试图把那只被捏痛了的手挣扎出来,但我的挣扎导致的后果是她更加用力地抓住我。

可怕的小路总算开朗起来。路的南边还是无尽头的黑森林一样的高粱地,路的北边出现了一片闲置的荒地。夕阳即将沉没,荒地里的蟋蟀在大合唱。一个废弃的烧砖瓦的窑场,以它的火红色,热烈地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在窑场的几排砖坯后,司马粮带着沙枣正与那四个小恶棍打着机动灵活的游击战。敌对的阵营各自占据着一排土坯做屏障,然后向对方抛着砖坯。司马粮和沙枣明显地占着劣势,他们毕竟人小力薄,胳膊细软,而巫云雨这边,四个人兴奋地投掷着,成群的断砖碎瓦飞过去,打得司马粮和沙枣不敢抬头。

母亲大喊着:“住手!你们这些欺负人的畜生。”

沉醉在战斗中的四个恶棍对母亲的怒骂不管不顾,他们继续抛着砖瓦,并绕过土坯墙,逐渐地向司马粮和沙枣的阵地包抄。司马粮扯着沙枣,弯着腰往废窑那边疾跑,一块瓦坯砸在沙枣头上,她“哇”了一声,显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样子。她手里还攥着那柄大刀子。司马粮捡起两块断砖,跳到坯墙外,对着敌手抛过去,他们轻松地一跳便躲过了。母亲把我藏在高粱地里,籗挲着两条胳膊,像扭秧歌一样冲上去。她的鞋也陷在淤泥里了。她的小脚可怜地挪动着,脚后跟在潮湿的泥地上捣出了一连串的圆窝窝。

司马粮和沙枣在砖坯墙的尽头显了形,他们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往砖窑那边跑去。通红的大月亮已经悄悄地升起来,司马粮和沙枣紫色的身影倾斜着躺在地上。那四个浑蛋的身影更长。他们腿脚如簧,飞快地奔跑,把母亲远远地甩在后边。司马粮被沙枣累赘着,无法施展他的速度。在废砖窑前边那块寸草不生、光溜溜的白净空地上,魏羊角一砖头便把司马粮拍倒了。沙枣挺着刀子向魏羊角刺去,魏羊角一闪,她刺空,巫云雨一脚把她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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