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1990年(8)
睡足之后,他才有充足的脑力仔细回想昨晚酒席上面的闲谈。这一回想,对神秘的规划局立刻有了新的认识,运辉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他当然清楚,宋运辉帮他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他来说,他不能不记宋运辉的恩情,而他的报答,自然是着落在寻建祥头上。
因着杨逦的信,杨巡回到家里看到妈妈,自然是上下打量个仔细。赫然见妈妈脸颊一边一团黑斑,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杨母看到大儿子意外回来,高兴得很,可也留意到儿子的反常,笑着问:“你看啥?妈脸上还描不成?”
杨巡不敢在妈面前胡说,忙笑道:“妈,你知道我突然袭击来干吗?我来查你在家都吃些什么。”
杨母道:“还能吃什么,地里长什么我吃什么呗。老大,你这回又黑又瘦,脸色也不大好,很苦?”
“总算结束了,三期已经结顶,等里面再收拾一下就可以租了。妈,我这回带来些钱,你把这两个月到期的都还了吧。”
“哦哟,好,好,我先给你做饭,晚上算账。老大,竹园子里捉只鸡,抓那只公鸡,还是你杀。”
杨巡分明听出妈妈“哦哟”一声中浓浓的如释重负,也不知是他被杨逦信中斥骂后过分留意了,还是妈妈果真如释重负。他到后面竹园捉了公鸡,知道妈得留着母鸡下蛋。等他操刀放血做完,他妈也正好烧了一大木盆滚水出来给鸡褪毛。杨巡拿筷子把鸡毛大致划拉干净,便掏出内脏清洗,鸡壳子交给他妈仔细拔去细毛。
杨母拔着鸡毛,闲闲地道:“这回做完,总可以歇一阵了吧?你个人问题考虑没有?”
杨巡没想到妈妈问起他的个人问题,笑道:“有几个朋友给我做介绍,我先看看再说。三期还没完,每天打仗一样,空下来就是睡觉。昨天跟着宋厂长和市规划局的人吃饭,才知道原来全市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批发市场准备开工,都是看着我这边做得好,有样学样了。有什么羊毛衫市场,轻纺市场,水果市场,食品市场,那么多,以后不知道要分去我多少客流,我总得想个办法才行,别让他们赶上我。”
杨母听了又愁上了:“他们怎么也不自己动脑筋想主意出来?这样抄人家的,闹得你追我赶的还能有个完?”
杨巡笑道:“妈你愁什么,我回头跟人签店铺出租合同一签就五年,这么多店铺都给我拴着,他们就是开个比我大十倍的市场,也找不到人开店。就是开满店了也开不出好店,现在个人大批发商都在我那儿。放心,人是活的,随时可以调整对策,有的是办法。只是我得想办法让市场容下更多店铺。”
杨母道:“老大,钱会不会不够用?”
杨巡又是仿佛看到妈妈的担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缓缓再说,暂时不用。我准备另外找个途径解决钱的问题,不能总问个人借。”
“不能借高利贷,利息太黑。你还是计划岀个数字,妈替你借,钱的事情,交给谁都不能放心。”
杨巡当然知道钱的事有多重,除了妈他还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妈妈消瘦的肩胛,想到杨逦的责备,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担交付给妈,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不会去借高利贷,不过妈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能借钱的已经不止银行信用社,刚刚市里成立一家国托,全称是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刚听说我们这样的单位也能问国托借钱。它只要政策能让我借到钱,我请宋厂长出面帮我说一下,宋厂长在市里说话有分量,他帮忙,应该很容易借出钱来。妈,你知道宋厂长怎么向人介绍我?”
杨母听着有理,便被儿子成功牵走话题:“宋厂长可真帮你,哪天他春节回家,你带妈过去好好谢谢他,让老二老三老四以后见面叫他叔叔。”
杨巡大笑:“人家还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厂长每天最头痛的事情是脸上没有皱纹,表情严肃不到底。”
杨母惊道:“这么能干,人家这是吃什么长的,他怎么介绍你?”
“他说,他插队时候来我们村,正好住我们家,我们家对他很照顾,跟一家人一样。他这么一说,人家市里无论多大的干部都对我另眼相看,起码不会给我吃白眼。你说,借钱的事,只要政策规定有份,我打着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动一下,还不是一句话?”
杨母连连点头:“老大,只是他跟你非亲非故,除了大寻放你那儿以外,你说,他干吗对你这么照顾?可不会是人家照顾你就上脸,黏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厂长年轻不便明说,你不能白沾人家那么多人情。”
杨巡连连否认:“没,哪会。那是宋厂长人好,再说他想照顾大寻,又没别的办法,就通过我多给大寻好处。不过我是真记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说了,不许我请客送礼,大家那么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来,大家都没意思。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妈你放心,我会留意着,不请客不送礼,总还有其他办法还宋厂长人情。肠子洗好了,鸡给我,我快手。妈你老眼镜怎么还没配去?多不方便,算账看账本也累。”
杨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没多少大事,再说去趟城里多麻烦,单为配副眼镜那车费干吗。”
杨巡心中了然,妈省钱:“回头我回去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配了眼镜我再去火车站,我给你挑副好看的,妈,金丝边的好不好?妈戴上肯定跟老师一样。”
“去,寻你老娘开心。”杨母虽然叱着,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带着洗好的鸡进去煮。杨巡跟去,趴灶窝里生火,母子俩话说个没完,一直说到饭桌上。
杨巡见妈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非要给妈再盛,杨母连连阻止,说晚上吃太多睡觉的时候胃不舒服。杨巡就没勉强,妈有老胃病,偶尔天冷或者红薯吃多了会闹几下,他打小就知道。饭后两人一起算账,杨巡敲打计算器算一遍,杨母拨拉算盘核一遍,数字对了,就数岀钱放进一只信封,写上债主的名字,等明天还的时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俩看着桌上整齐厚实的一摞信封,相视而笑,都是满心轻松,并不觉得辛苦。
有道是无债一身轻。杨家的债虽然只是还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据说还有了信托投资公司这样的国家企业给借钱,杨母已经放下十二分的担心,儿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楼,反而是杨巡已经起床做了泡饭。
因此,杨巡带妈妈去市里配金丝边老镜,杨母并没太大反对,欣然接受儿子的提议,只是对着眼镜店雪亮的镜子看来看去,总叹美中不足,她对儿子说:“庄稼人晒得一张黑脸,配个金丝边当真伤料。”
杨巡原本只是为了让妈妈安心,才胡诌了一个信托投资公司功能,让妈相信他不会找朋友借高利贷。那还是听朋友吃饭时说起的,别的市金融试点,金融市场搞得异常活跃,不再是只有四大银行那四张扑克脸。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市里也开了一家信托投资公司。
杨巡急忙朋友托朋友地打听,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贷款。如今那么多市场申请开建,他简直觉得身后追了一群狼,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做大做强,跑在前面,否则不进则退,他这种拿自己的钱上项目的人,连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没有。哪有东海项目那么好命,造了一年,机器还没响,人家照样吃香喝辣。
但杨巡不知道,宋运辉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时候。雷东宝忽然来一个电话说他登记结婚了,三天后在韦春红的饭店摆宴,请宋运辉等宋家人出席。雷东宝打这个电话着实是硬着头皮,因此他还没等到宋运辉回答,就先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释上了:“本来没准备办酒,都结两次婚的,还办什么,可现在没办法啊,我铜厂这么炸一次,资金吃紧,银行的避着我。只有搬出我结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齐了,让他们当场表态,谁也不好当着我这好日子说晦气话,我这是把自己贡献给村里了,你来嘛,你不来像跟我赌气一样。”
宋运辉佯笑道:“你这一说,我有事也不能说有事了,可你也早说几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评估组的,走不开。我爸妈……你就别勉强他们了,小猫一个人没法走远路,等这阵子忙过,我找时间上去,我们一起认识认识。”